红楼邻舍
平湖红学

“早在清乾隆58年(1793年),有船载九部十八套《红楼梦》从平湖乍浦港启航传至日本长崎,这是《红楼梦》走出国门传向世界的最早记录;就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早在1988年就成立了平湖红学会,作为全国第一个县市级的红学会,在红学史上举起了一面群众搞红学的旗帜;就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在1993年隆重举办了纪念《红楼梦》从乍浦走向世界二百周年活动,国内著名红学专家和学者云集平湖,共研红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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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湖红学文集
《红楼梦》虚实论---兼谈小说意境的创构

王正康

    虚实结合可以说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最基本的表现方法,各类艺术的意境,如诗境、画境等种种形态各异,风味独特的意境,无不用虚实结合的方法创构。虚实结合几乎成了中国式的艺术辩证法,它神奇的光彩,也必然要在小说领域中闪耀。《红楼梦》小说意境就是作者用出神入化的虚实结合的方法创构出来的。

    对于《红楼梦》小说意境,不少论者作过有益的探讨,给人们以许多有益的启示。但正如冯其庸先生所说:“《红楼梦》的艺术意境,确实是大可以深入探讨的。”(《〈红楼梦开卷录〉序》)本文拟从虚实结合的角度,略窥曹雪芹创构《红楼梦》小说意境的堂奥,并求教于明哲。


                                        虚实的源流  

    虚实的概念,源于老子哲学。老子哲学以“道”为本。什么是“道”?他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第二十一章)这是一种宇宙创化的混茫境界。他认为“道”生万物,但物又不等于“道”。他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第四十章)“道”是“无”,“物”是“有”,“道”是“有”与“无”的统一。“无”是“虚”,“有”是“实”,“道”又是“虚”与“实”的统一。虚实关系是从道物无有关系引申发展而来。后来庄子在《天地》篇寓言中出提“象罔”的概念。“象”是“形”,“罔”是“无形”,“有形”为“实”,“无形”为“虚”。“象罔”是无形和有形、虚和实的统一。“象罔”能表现无限和有限相统一的“道”这是对老子思想的承传和发挥。老庄思想启示唐代刘禹锡提出“境生于象外”之说。“境”指的是趋向无限的蒙胧的虚象,司空图称之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并且引戴叔伦的话“诗家之境,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与极浦书》)来加以形容。很明显,这里“境”和“象”的概念是不同的。“境”是生于象外的虚象,“象”是能生“虚象”的“实象”。于是出现了虚实结合的“境象”的概念,王昌龄在《诗格》中说:“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意谓诗人心中先要有“境”,才能通过“境思”,使虚实结合的“境象”了然于胸。皎然地《诗仪》中也说:“夫境象非一,虚实难明。”他指出二层意思:其一,“境”与“象”概念不同,“境”是“虚”,“象”是“实”;其二,虽有虚实之别,但融合在一起,很难分清。各类艺术,凡称得上有意境的,必然是那种虚实结合的境象,而不是只实不虚的形象。因此,虚实结合既是表现境象的基本方法,也是判别是境象还是一般形象的标准。但同是虚实结合的境象,各类艺术表现形态可以不同,如绘画,境象可以表现为空间同实物联成一片波流,如决流之推波,明同暗联成一片波动,如行云之推月。而诗的境象却不同,如严维诗句“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的实象就是与透过这一实象联想和想象到的“天容时态,融和骀荡”虚象融合在一起的。谢眺“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的实象是与想象中的“隐然一含情凝眺之人”的虚象结合在一起的,即便是同一种艺术形式,境象也可以表现为各种不同形态。但虚实之理相通。

    当我们用虚实结合观点默会红楼艺术世界,就会发现,其形象都是境象化的,而其虚实结合的表现却是千姿百态。择要而言,可分化意象为虚象,化实象为境象,虚虚实实,并行错出,以虚笼实,转实成虚的这几种,下面分别论述。


                                    化意象为实象  

    在红楼艺术世界中,除了栩栩如生的再现性的实象之外,作者又创造了与实象相对应的许多意象。所谓“意象”,其实都有是作者抒情寓意之象,多是模模糊糊,虚幻不实。作者化意象为与实象相对应的虚象,就使艺术形象具有虚实结合的境象的特征。

    不妨先听一听从“太虚幻境”中传来的仙曲[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这是作者为宝黛爱情悲剧而作的一首抒情诗,其中意象晶莹剔透,兼有预言、象征作用,这为宝黛爱情奠定了如泣如诉、低回凄婉的抒情基调,它不正如诗中“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虚象”吗?用严羽所说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花”(《沧浪诗话·诗辨》)来形容,不也十分贴切吗?还有西方灵河岸幻境中赤瑕宫神瑛侍者与“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的绛珠仙子之间的“还泪故事”,都隐隐绰绰地缥渺于宝黛爱情悲剧实象的上空,并伴之始终,为宝黛爱情拓展出广阔悠远的联想和想象的空间。可见作者是按照虚象和实象结合的方法来创构宝黛爱情悲剧的。与诗不同的是诗中虚象由实象激发而生,而小说中虚象则由与实象相应的意象启悟而得,殊途而同归。

    民族历史文化典故中的意象,可以称之为“典象”,相对于人物实象来说,也是虚象。作者让林黛玉住进潇湘馆,并有“千百竿翠竹掩映”,还通过探春之口叫她为“潇湘妃子”,于是“斑竹一枝千滴泪”的湘妃典象一直象“隐身人”一样远远近近陪伴着她。第四十五回,写到在“秋霖脉脉”的黄昏,窗外,雨滴竹梢,仿佛湘妃泪洒斑竹;窗内,黛玉泪洒纱窗,是黛玉心在哭泣。“连霄脉脉复飕飕”,好似古远的湘妃与眼前的黛玉共同在风雨之夜奏响深沉广阔、忧伤哀婉的交响乐。虚实相映,倍觉凄婉。而在林黛玉背后站着的何止湘妃!充当“隐身人”的还有西子、莺莺、杜丽娘、飞燕、明妃、谢道韫、比干、贾谊、庄生、陶令等,他们或以风姿神韵与黛玉相似,或以气质秉赋与黛玉相近,或以命运遭际与黛玉相类,或以才智灵性与黛玉相仿,每一个人物都可以映照出黛玉性格的一个侧面。有这么多典象远铺近垫、充实映照,不仅使黛玉形象境象化,显得丰实空灵,摇曳多姿,读者还可以从这些典象中窥见从民族文化来处投来的一束束幽光。

    还有一种对实象起着象征作用的喻象,也属虚象。六十六回,作者在写尤三姐获悉柳湘莲后悔给她留剑作定婚礼品时,便连忙摘下剑来,“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柱倾倒再难扶,芳灵慧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这里,“揉碎桃花”是喻象,它对尤三姐刚烈自刎起了掩映作用:一方面它遮饰了尤三姐自刎后满脸血污、倒在血泊中令人惊骇的惨状,这就是“掩”;同时,它又隐隐绰绰,象半透明的晶体,把象征之光投射到尤三姐身上,使其刚烈的行为焕发出悲壮美的光彩,这就是“映”。而作者无比激赏和无限惋惜之情,则泳涵在尤三姐自刎的境象之中。

    有一种传神描写,使古典诗词中意境或历史人物的风神从实象描写中不露痕迹地“泛出”,也可以归到化意象为虚象的这一类。二十五回,写宝玉有意寻觅丫环红玉,“见西南角游廊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隐约象是红玉,却恨前面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此处有脂批云:“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史湘云那样不拘小节,率性任情,超逸洒脱,无不透出“晋人之美”,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就体悟到:“史湘云纯是晋人风味。”作者有会于心,把古典诗词意境及历史人物风神在实象描写中不着痕迹地“化入”,览者悟其神,觉得某种诗词意境及历历史风神从描写中“泛出”,成为“超以象外”的虚象,它更接近于诗中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但这也要求读者有更丰富的文化艺术涵养,否则,难以品尝其传神之妙。


                                    化实象为境象  

    使实象产生“超以象外”的虚象,或使实象有尽之言中隐含言外无穷之意,恍若“素月分晖,明河共影”,在精细描绘中逸出空灵的影象和作者缥渺的情思,于是实象就化为境象了。

    晴雯,作为实象,有其自身的性格逻辑,但她“风流灵巧”的神韵,“霁月”般高洁的秉性,最后的夭逝,以及被“多情公子空牵念”的悲剧命运却与黛玉相仿佛。所谓“晴为黛影”,意思是说晴雯实象中隐含着黛玉的虚象。七十八回,晴雯被迫害致死,贾宝玉作《芙蓉女儿诔》以祭,脂评说,“知虽诔晴雯,实诔黛玉也”。在祭奠时,作者安排芙蓉花丛中出现黛玉影子,正是此意。而后来宝黛一起修改诔文,改成“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垅中,卿何薄命”,一声两歌,一手两牍,在为晴雯而作的祭文中预伏了黛玉的悲剧结局。这样,就把晴雯实象化为境象。又如让甄士隐“乡宦小家”的败落成为“荣国大族”败落的缩影,就使这个实象变为虚实结合的境象。而甄、贾宝玉的写法,那已不是单向传影,而是虚实互藏、双向传影了。从甄宝玉与贾宝玉性情相同,成为贾宝玉梦中之影的角度说,甄宝玉是贾宝玉之影;从贾宝玉系神瑛侍者下凡造历幻缘角度看,贾宝玉是“幻身”,是“假”,而甄宝玉倒是现实人物,是“真”,这样,贾宝玉也可说是甄宝玉之影了。裕瑞在《枣窗闲笔》中说:“后宝玉对镜作梦云云,言明真甄假贾,仿佛镜中现影者。”说的正是此意。这样双向传影结果,使彼此都境象化了,而“假作真时真亦假”,“悟幻庄周,梦归蝴蝶”的哲理意蕴也深涵其中了。

    环境景物描写,就再现意义上说,也是实象,但作者几乎把人物所及一花一草,写得无不与相应人物性格“异质同构”,处处折射出相应人物的风神,恍若人物的隐喻和象征,这就把偌大的一个大观园和贾府境象化了。华美精致、脂红粉香充溢的怡红院,非爱红成癖的怡红公子贾宝玉莫属;心如槁木死灰的寡妇李纨,也只有住在孤寂冷清的稻香村最合适。暮春落花,花飞花谢,红消香断,随风飘荡,无人问津,无人怜惜,与黛玉离开父母,寄人篱下,无人关切的悲惨境遇暗合,于是黛玉从看花自伤开始,情随花转,花人一体,黛玉俨然虚化为落花,落花虚化为黛玉,人物与环境景物双向逆返,回光折射,人物和环境景物就一起转化为境象了。

    另有一种借象之法被作者大量运用于人物对话,一击两鸣,使人物有尽之言含言外无穷之意。四十六回,鸳鸯拒婚时说:“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这句话表达鸳鸯拒婚的意志是“实”,而作者借象表达了对皇权蔑视之意,又是虚。元妃省亲时那句“见不得人的去处”的话,语义双关,宫闱深处虎兕相争“见不得人”的内幕仿佛深藏在云烟渺茫之中。更有谐音寓意之法,遍及全书各个角落,张新之谓:是书名姓无大无小,无巨无细,皆有寓意。“有正用,有反用;有庄言,有戏言;有照应全部,有隐括本回;有即此一事,而信手拈来。从无随口杂凑者。可谓妙手灵心,指挥如意。”而所寓之意具有多义性,任恁读者意会,深浅自得。有一居士在《石头臆说》中“臆”道:“黛玉,黛其意中之玉人也。颦颦,意中怦怦也。婢名紫鹃、雪雁者,以喻黛玉一生苦境也。盖鹃本啼红,而乃至于紫,苦已极矣,而又似飞鸿踏雪,偶留爪印,不能自主夫西东也。”“臆”者浮想连翩,恍入诗境。他谈体会说,初读时,觉“如天女散花,缤纷乱坠,五色迷离;贯读之,则又如一片光明锦,一座琉璃屏”,“八面玲珑,层层透彻”。他人之悟是否与他相同,这且不论。他能有此心得,足见其是善“臆”之人。而红楼艺术世界中人和事物的名和姓,多如繁星,善悟者当能默会出无穷的“言外之意”,观照到无数“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品味到无穷的“味外之旨,弦外之音。”


                                虚虚实实,并行错出  

    太虚幻境在创构小说境象方面有特殊重要的作用。它的妙处不在于它空灵缥渺的意象群单独构成诗境,而是在于成为与写实画面多层面地对应和映照的虚象。“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是对太虚幻境的形象写照。它首先对应着地上的大观园,可以说太虚幻境是地上大观园的投影。太虚幻境中有“朱栏白石,绿树清溪”,“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与大观园形似,怪不得脂砚斋看到这里要加批:“已为省亲别墅画下一图式矣”(据甲戍本)。更有那一唱三叹、悲凉凄婉的音调,颇得作者怀悼大观园女儿们悲剧情调的神韵:“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遗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在这低回婉转的音调中,有对闺阁的怀悼、眷恋,有对往事的反省、悔恨,有对人生的喟叹、感悟。这音调不仅回荡在太虚幻境,也响彻了大观园。对应大观园,又超越大观园。太虚幻境成为与大观园实象结合的虚象,这就使大观园描写境象化了。太虚幻境之中还有许多意象,可谓幻而又幻,虚而又虚。例如贾宝玉在梦游中依警幻所嘱之言,与之有“儿女之事”,并且“柔情缱绻”、“难解难分”的“兼美”,按荣格的说法,是贾宝玉潜意识中“阿尼玛”原型象征,它对应着贾宝玉与黛玉、宝钗、秦可卿、晴雯、袭人等众女子的“情结”,是贾宝玉“泛爱”与“专爱”的根据。(本人曾作《兼美论》,载《红楼》1994年第2期,这里不再展开) 一些画幅、判词及曲词中意象,对应着金陵十二钗的风姿态神韵及悲剧命运。凤姐判词前画幅“一片冰山”[聪明累]中“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象征贾府的衰败必将似冰山消溶、大厦倾倒、油灯枯尽。太虚幻境中“薄命司”等各司,及“千红一窟(哭)”的茶名,“万艳同杯(悲)”的酒名所隐含的朦胧情景,象征着天下女子的悲剧命运,而[飞鸟各投林]曲词中描述的种种“冤冤相报”,“分离聚合”的现象及“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下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则是封建未世的缩影和象征。正如清人吴景旭在《历代诗话·录品》中所说:“诗有虚有实,有虚虚,有实实,有虚而实,有实而虚,并行错出,何可端倪?”在太虚幻境与现实世界各层面虚虚实实、并行错出的对应映照中,作者把整个红楼世界艺术描写境象化了。


                                以虚笼实,转实成虚  

    太虚幻境的“孽海情天”,既对应现实世界各层面,还通过一僧一道与“青埂峰”幻境的虚空相衔接、相浑融,从而形成整个红楼艺术世界的大意境。下面着重谈谈“青埂峰”幻境对创构小说大意境的作用。

    青埂峰的“青埂”之名意寓“情根”,它是石头历幻故事的起结点。作者通过“青埂峰”幻境意象拓展出一个无限广阔的时空。自女娲炼石补天起始,至石头历幻入世,到空空道人经过青埂峰发现《石头记》,又过了“几世几劫”。按佛教认为若干万年世界便毁来一次,然后重生,这一周期为一“劫”,那么“几世几劫”该是又过了多少万年?从时间上,可谓无限悠远;而名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一僧一道远远而来”,在空间视感和意念上,可谓无限渺远。用这样一个几近于无限广阔的虚空与整个实的疆域对应,在意念头上就把石头入世之处的“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拓展为整个“红尘”大千世界。而实的疆域用这样无边无际的虚空笼罩,就给人以大气包举之感,在读者眼前呈现了“笼天地于形内“的大境象。李白有“天影落江虚”之句。宗白华解释其深意道:”天影虽高,而俯落江面,是无尽回注有尽,使天地实相变为虚相,点化成一片空灵。“(《艺境》216页) 青硬峰幻境及太虚幻境,也可说是“天影”。宝黛一干人是天上“风流孽鬼”“下凡造历幻缘”石头幻形入世而成为一块宝玉,神秘的“一僧一道”又常来“红尘”超度众生。这也可以说是“无尽”注入“有尽”。这样也把实的疆域抟虚,“使天地实相变为虚相,点化成一片空灵”了。宝黛等一干人变得象半神半人,亦真亦幻。“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红楼梦通灵遇双真”等场面变得虚幻不实,再加上整个写实画面虚实掩映、纵横隐现,迷离烟灼的境象效果,于是天上人间都虚化成一片梦境,仿佛 进入“道”的那种“惟恍惟惚”,虚实有无相统一的混茫境界。

    由此,笔者对小说所以以“梦”名产生一种新的悟解:觉得除寓人生如梦之叹外,还另有深意。吕启祥说得好:“《红楼梦》若不化为一‘梦’,则只实不虚,红楼若不升华为‘梦’,则不能从历史真实层面上升到历史哲学层面。它兼有真假之义,虚实之妙。”(《〈红楼梦〉题名断想》)这可说是一种悟性很高的理性分析。以亦虚亦实的“梦”境而通达“道”的混茫境界,这是对“红楼”升华为“梦”后“从历史真实层面上升到历史哲学层面”的形象印证。这个大“梦”境,即红楼大意境,确实“兼有真假之义,虚实之妙”。当然,“梦”境的混茫与“道”境的混茫有别:“道”境的混茫是创生宇宙的境界,而红楼“梦”境的混茫是一种创生内宇宙的审美境界,两者关系是:以“道”观“梦”,以“梦”体“道”。“混茫”是一种很高的审美境界。杜甫以他的诗能“篇终接混茫”而自豪,红楼以“梦”名,莫非也是作者对红楼梦境终接混茫境界的一种喻示?

    作者“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虚拟青埂峰偌大的“空境”,超凡脱俗,俯瞰红尘,这是精神上很大的超越和解放,形象地表现了作者超旷的心胸。这不禁又令人想到小说的“红楼”之名。《红楼梦大辞典》把“红楼”解释为“富家闺阁之意”固然言之成理,但还可以有别一种悟解。“红”为“红颜”之色,有“红”则“怡”,无“红”则“悼”,“红”寓作者怡红之情,悼红之意,表小说“谈”情之大旨。而“楼”则是空“中”之象,有位晶三芦草舍居士在《红楼梦偶说》中就有“楼则空”的悟解,并说:“要知其盈万物者,乃其空万物者,故取楼以名其书。”苏轼也有“赖有高楼能聚远”及“空故纳万境”的诗句可以参悟。“楼”有多大?《淮南子》的《天文训》谓:“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楼”就是能“盈万物”“纳万境”“生宇宙”的“虚廓”。“楼”是作者“开辟鸿蒙”,吞吐宇宙的气魄和胸襟的象征。只有这样的气魄和胸襟,才能“澄怀观道”,“腾踔万象”,创造出“透过鸿蒙之理,堪留百代之奇”的“梦”。融会贯通“红”“楼”“梦”三字的含意。《红楼梦》题名正是作者创造小说大旨意、大胸襟、大意境的象征。


                                以小说创意境成因试探  

    在古典文学创作中,用虚实结合的方法创构意境多见于诗,而曹雪芹却能出神入化地运用于《红楼梦》小说意境的创构,使意象皆蹈虚而映实,实象多揖影而转虚,虚实常对应而错出,致密之中,自兼旷远,丘壑尽处,自有灵气,而总体上又以空境包举实境,无中生有,转实成虚,虚实相生,使小说意境恍若梦境,终接混茫。结实而又空灵的《红楼梦》大意境向人们显示了连接霄壤的厚度、广度和高度,使艺术意境的表现力在小说形式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充分显示了中国古典美学和魅力。

    面对这个奇迹,不禁要探索它的成因。为什么相同的文化传统,以长篇小说创构意境的不见于《三国》《水浒》《金瓶》《儒林》等,而独见于《红楼》?笔者以为主要有两方面原因:其一,是作者特殊的经历,使他内心郁结着一腔至真至纯、至深至痛的怡红悼红之情,愤世嫉俗、超迈深刻的感悟之情。其他长篇小说作者往往主要以“已情”掂“世情”,而曹雪芹却是借“世情”抒“已情”,当写实远不能尽吐“已情”,抒发“已情”,便推动他创构虚实结合的小说意境以充分涵泳“已情”,抒发“已情”,从而使小说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这可以说是作者以小境创构意境的内在动因;其二,曹雪芹首先是大诗人,其次才是大小说家。其好友敦敏早有“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寄怀曹雪芹》)之赞,小说中大量的诗词曲赋等到韵文也足以佐证他的诗才。这使他以小说创构意境成为可能。上述两种因素有机结合,奇迹就这样产生。曹雪芹成为中国小说史上第一个以小说创构意境的作者。而要创构小说意境,就必然会象写诗那样以创造虚实相生的境象作为基本表现方法。作者结合小说特点,创造性地辨证地运用虚实结合的方法,不仅使这一古典美学方法大放异彩,而且使小说意境的创构达到“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的艺术最高境界。


    一九九四年八月于平湖

此系1994年参加山东莱阳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时提交的论文
后载1994年第四期贵州《红楼》,略有删节,现按原稿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