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奇冷
“----当心!雪地滑!”
“----哎,你的东西不要啦?”
红色轿车刚停稳,我就推开车门,急不可待地跳了下去。行李也不拿,司机好心地忠告也不听。
我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连绵起伏的长白山,茫茫的雪原。不远的斜坡上几所原木造的房子,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屋顶上铺盖着绒绒的白雪。尖角的栅栏,整齐地围在房子的四周;东边,伐木场的工地上码着几堆又粗又圆的原木;后面,是一片莽莽的原始森林,少顷,几只梅花鹿惊惊慌慌地飞窜而过……
这一切,在金色阳光的衬映下,充满了神奇的魅力。这哪里是在人间,分明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可怜的南方女孩,头一次亲眼目睹北方的冬景,竟看得痴了过去。若不是刀子—般的寒风穿透了衣衫,怎么也舍不得把眼睛从这幅画上挪开。
取了行李。跟着向导进了院子,上一个小雪坡,再拐一个弯,便到了住所----黑龙江平山县野生动物保护区招待所。
推门进去,早有剧组的人迎了上来。
“呀!你来了!正说明天有你的戏呢!”
兰兰大笑着跑过来,接过手中的行李,几个人拥着到了要住的房间。一间放了六张上下铺的大房子。一看,嗬,女同胞都在里面嘛。
“嗳呀----,凤姐,你可来啦!”“刘姥姥”上前一把拉住我,眉开眼笑。
“原以为后天才拍戏,没想到提前了。这不,接到电报就赶来了。”
说着,我摘下还挂在耳边的口罩。
“冻坏了吧?”“姥姥”搓了搓我的手。
“还好,车里不冷。”
“对对对,车上有暖气,屋里也还凑合,跟你讲呀,凤姐----”
就象我从来都叫她“姥姥”一样,她也总叫我“凤姐”,戏里戏外都不分了。
“呆会儿你就----”她突然住口不说了。
原来,隔壁的男同胞听说我来了,过来看望。
“哈、哈、哈……”屋里的女同胞们这时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莫名其妙,几位男同胞也面面相觑。我跟他们寒暄了几句,他们就急急地逃出了“禁地”,走时还说:“笑什么嘛?犯病了?”
他们一走,姥姥关上门,又接着说:“凤姐,告诉你,别看这屋里还暖和,呆会儿你上厕所就知道厉害了,那个冷哟----,啧啧啧。”说着鼻子眼睛都皱在了一块。见她这样,我不由打了个寒噤。
“怎么啦?”不问还好,一问又是一阵大笑。
“厕所在野地里,服装设计史延芹边笑边说:“……哎,算了,还是姥姥说吧。”
姥姥开始绘声绘色:“那厕所在野地里,上完以后呀,屁股全给冻僵了,完了擦着没擦着----都不知道!”说完手一挥。
“哈哈哈……”我也捧腹大笑起来。
这位“刘姥姥”,真是一绝,什么话到了她的嘴里,说出来总是让人忍俊不禁。连形容冷都有她的独到之处。她跟《红楼梦》中那个“大火烧了毛毛虫”的刘姥姥,性格太相符了,也不知当初导演是怎么找到她老人家的。
这次摄制组到东北,是特地来拍雪景的。“凤姐之死”也将在这里拍摄。起初导演担心我生长在南方,怕经不起高寒,打算做假人代替,拍大全景。后来考虑到这场戏很重要,光拍大全景很难达到感人的艺术效果。于是来问我:
“到东北拍外景要光着脚,你怕不怕冻掉脚趾头?”
我说:“有点怕,鼻子是不是也会冻掉呀?”问得还仔细。
“不会,你多带几个口罩就行了嘛。”
“……那,好吧,我去,反正也想看雪景。”于是,我就带着几分欢喜和几分担忧,来到了这里。
第二天,拍《凤姐之死》,室外的气温是摄氏零下三十二度。凛冽的北风,吹散了太阳发出的全部热气,只留下灿烂的光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雪地上,两个黑衣狱卒,拖着用一床破席裹着的凤姐。她面如死灰,头发散乱,身上只穿了一身破旧单薄的棉衣,脚上,只剩下了一只鞋。雪地凹凸不平,两个狱卒艰难地往前行走。留在冰冷的雪地中的凤姐,松枝败草在她脸前划过,浓黑的头发在雪地上散乱如麻……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唿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生,终难定。这就是不可一世、赫赫扬扬的王熙凤的下场,这也是一场如梦如幻的人生。
我躺在冰天雪地里,闭着眼睛想了许多许多,默默地数着一遍、两遍、三遍……,不知何时,我仿拂同凤姐的灵魂一起飘到了遥远的天边,在那里,站着一位看不清五官的神,正张开双臂在迎接我们。
只见凤姐狂奔过去,跪倒在神的面前,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对神说:“仁慈的神啊,如果我还有来世,定要改恶从善,积德修行,愿神允许我用泪水洗清前世的罪恶吧!”
我却站在一旁,满脸不高兴地对神说:“神啊,如果有来世,我再也不演凤姐了,才刚躺在冰凉三尺的雪地上,被人来回拖了几里地,此时却不知身为何物了。”
神听完我俩的话,说道:“凤丫头知悔,可教也。念其才华出众,吾令其留守天庭,继续掌管庭中事务。”
凤姐一听,喜出望外。忙磕头谢恩。
神又说:“邓小姐娇惰成性,不可教也。打回阳世,永受人间苦难。”说罢,飞手一挥,两个小鬼拿起烧得通红的钢叉,将我从阴司叉了出来。
一惊骇,我睁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已把我抬上车了。身上,脸上捂了七八个暖水袋,皮大衣小山似地把我埋了起来。我扒开皮大衣,只见身旁围了一圈人,眼里都流露出关切的目光。不知怎的,我眼睛一红,埋下头再也不肯抬起来。
“孩子,委屈你了。”“姥姥”声音抖抖地说。
委屈么?谁欺负我了么?谁也没有,是自己娇气。刚才神不是这么说的吗?我擦干了眼泪,抬起头,见面前站着的刘姥姥眼中泪光闪闪,我伸手将她搂过来,用脸碰了碰她的脸,然后,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日于成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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