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一书,脍炙人口,而阅者各有所得。或爱其繁华富丽;或爱其缠绵悱恻;或爱其描写口吻一一逼肖;或爱随时随地各有景象;或谓其一肚牢骚;或谓其盛衰循环,提矇觉聩;或谓因色悟空,回头见道;或谓章法句法,本诸盲左腐迁:亦见浅见深,随人所近耳。
书中无一正笔,无一呆笔,无一复笔,无一闲笔,皆在旁面、反面、前面、后面渲染出来。中有点缀,有剪裁,有安放。或后回之事先为提掣,或前回之事闲中补点。笔臻灵妙,使人莫测。总须领其笔外之深情,言时之景状。
作者无所不知,上自诗词文赋、琴理画趣,下至医卜星象、弹棋唱曲、叶戏陆博诸杂技,言来悉中肯綮。想八斗之才又被曹家独得。
全部一百二十回书,吾以三字概之:曰新、曰真、曰文。
名姓各有所取义:贾与甄,夫人知之矣。若贾母之姓史,则作者以野史自命也。他如秦之为情,邢之为淫,尤之为尤物,薛之为雪,王之为忘,林之为灵,政之为正,琏之为恋,环之为顽,瑞之为瘁,湘莲之为相怜,赦则言其获罪也,钗则言其差也,黛则言其代也,纨则言其完节也,晴雯言其情文相生也,袭则言其充美也,鸳鸯言其不得双飞也,司棋言其厮奇也;莺为出谷,言其得随宝钗也;香菱不在园中,言与香为邻也;岫烟同于就烟,言其无也;凤姐欲壑难盈,故以丰之为辅,平为之概;颦卿善哭,故婢为啼血之鹃,雪中之雁。其余亦必有所取,特粗心人未曾觉悟耳。
书本脱胎于《金瓶梅》,而亵慢之词,淘汰至尽。中间写情写景,无些黠牙后慧。非特青出于蓝,直是蝉蜕于秽。
凡值宝黛相逢之际,其万种柔肠,千端苦绪,一一剖心呕血以出之。细等缕尘,明如通犀。若云空中楼阁,吾不信也。即云为人记事,吾亦不信也。
公子之名,上一字与薛家同,下一字与林家同,自己日趋于下,父母必欲其向上,洎乎飘然远去,则又不上不下。
所引俗语,一经运用,罔不入妙。胸中自有鈩锤。
宝玉与黛玉,木石缘也。其于宝钗,金玉缘也。木石之与金玉,岂可同日语哉!
人怜黛玉一朝奄忽,万古尘埃,谷则异室,死不同穴,此恨绵绵无绝。予谓宝钗更可怜,才成连理,便守空房,良人一去,绝无眷顾,反不若齎恨以终,令人凭吊于无穷也。要之均属红颜薄命耳。
或指此书为导淫之书,吾以为戒淫之书。盖食色天性,谁则无情?见夫钗、黛诸人,西眉南脸,连袂花前月底,始是莺愁燕侣,彼村妇巷女之憨情妖态,直可粪土视之,庶几忏悔了窃玉偷香胆。
凡稗官小说,于人之名字、居处、年岁、履历,无不凿凿记出,其究归于子虚乌有。是书半属含糊,以彼实之皆虚,知此虚者之必实。
自古言情者,无过《西厢》。然《西厢》只两人事,组织欢愁,摛词易工。若《石头记》则人甚多,事甚杂,乃以家常之说话,抒各种之性情,俾雅俗共赏,较《西厢》为更胜。
白门篇六朝佳丽地,系雪芹先生旧游处,而全无一二点染,知非金陵之事。且凤姐临终时,声声要到金陵去,宝玉谓他去做甚;又于二十五回云跳神,五十七回云鼓楼西,八十三回云胡同,八十七回云南边北边。明辨以晰,益知非金陵之事。
总核书中人数,除无姓名及古人不算外,共男子二百三十二人,女子一百八十九人,亦云夥矣。
园中诸女,皆有如花之貌,即以花论:黛玉如兰,宝钗如牡丹,李纨如古梅,熙凤如海棠,湘云如水仙,迎春如梨,探春如杏,惜春如菊,岫烟如荷,宝琴如芍药,李纹、李绮如素馨,可卿如含笑,巧姐如荼蘼,妙玉如苍卜,平儿如桂,香菱如玉兰,鸳鸯如凌霄,紫鹃如蜡梅,莺儿如山茶,晴雯如芙蓉,袭人如桃花,尤二姐如杨花,三姐如刺桐梅。而如蝴蝶之栩栩然游于其中者,则怡红公子也。
昔贤诏人读有用书,然有用无用,不在乎书,在读之者。此书传儿女闺房琐事,最为无用,而中寓作文之法,状难显之情,正有无穷妙义。不探索其精微,而概曰无用,是人之无用,非书之无用。
头脑冬烘辈斥为小说不足观,可勿与论矣。若见而信以为有者,其人必拘;见而决其为无者,其人必无情;大约在可信可疑、若有若无间,斯为善读者。
人至于死,无不一矣。如可卿之死也,使人思;金钏之死也,使人惜;晴雯之死也,使人惨;尤三姐之死也,使人愤;二姐之死也,使人恨;司棋之死也,使人骇;黛玉之死也,使人伤;金桂之死也,使人爽;迎春之死也,使人恼;贾母之死也,使人羡;鸳鸯之死也,使人敬;赵姨娘之死也,使人快;凤姐之死也,使人叹;妙玉之死也,使人疑;竟无一人同者。非死者之不同,乃生者之笔不同也。
昔仲春之夕,与友会饮晦香居,酒既啉,各述生平奇梦。一客曰:“吾曾梦历天庭,手挪星斗,云霞拂衫袖,下视城郭,蠕蠕欲动。”一曰:“吾梦为僧,结庐深山顶,觉尔时万缘惧寂。”一曰;“吾梦得窖银数百万,遂治园亭,蓄姬媵,食必珍,出必车马,座上客满,誉声盈耳,若固有之矣。”一曰:“吾梦与灵[均](俱)谈,维时兰蕙百晦,香沁心腑,徐叩《天问》、《招魂》诸篇意义,笑而不答。”一曰:“吾梦涉海,汪洋万顷,四顾无人,不知身之所如。”一曰:“吾梦锦标簪花以归。”一曰:“吾梦诸儿成立,侍养无缺。”一曰:“吾梦杀贼,振臂大呼,群丑悉窜。盗魁倔强,引刀斩之,髑髅滚地,血溅衣履。”一曰:“吾梦至地狱,见断手缺足者,现诸苦恼状。”一曰:“吾梦为丐,饥肠作鸣,沿门叫呼,讫无一应。”余时不语。客诘之,余曰:“备闻诸梦,幻也,壮也,清也,妖也,噩也。诸公之梦,皆吾之梦。吾多梦,吾亦无梦。且与诸公同读《石头记》一梦。”
余自叹年来死灰槁本,己超一切非非想,只镜奁间尚恨恨不能去。适来无事,雨窗展此,唯恐擅失,窃谓当煮苦茗读之,爇名香读之,於好花前读之,空山中读之,清风明月下读之,继《南华》、《离骚》读之,伴《涅盘》、《维摩》读之。天下不少慧眼人,其以予言为然乎,否乎?
袁子才诗话谓纪随园事,言难徵信,无厘毫似处。不过珍爱倍至,而硬拉之,弗顾旁人齿冷矣。
二知道人说梦曰:宝玉如主司,金钗十二为应试诸生。迎春、探春、惜春似回避不入闱者;湘云、李纹、李绮似不屑作第二想,竟不入闱者;岫烟、宝琴业已许人,似隔省游学生,例不入闱者;紫鹃、莺儿似已列副车,临榜抽出者;宝钗似顶冒而侥幸中式者;袭人似以关节中副车者;其余诸婢,似录遗无名,欲观光而不能者。吾谓黛玉似因夺元而被摈者,可卿似进场后毙於号台者,妙玉、鸳鸯似弗工时艺不及入闱者,金钏、晴雯似犯规致黜者;平儿、香菱似佐杂职不许入闱者,五儿似缴白卷者,小红似不得终场者,芳官、四儿似未入泮不敢入场者。他若李纨、尤氏、凤姐诸人,皆纷纷送考者耳。
又云:贾赦色中之厉鬼,贾珍色中之灵甩,贾琏色中之饿鬼,宝玉色中之精细鬼,贾环色中之偷生鬼,贾蓉色中之刁钻鬼,贾瑞色中之馋痨鬼,薛蟠色中之冒失鬼。吾谓秦钟色中之倒运鬼,湘莲色中之强鬼,贾蔷色中之倒塌鬼,焙茗色中之小鬼。
贾媪生二子一女,赦之出也爱其媳,政之出也爱其子,敏之出也爱其女:其为爱也公而溥。
小说家结构,大抵由悲而欢,由离而合。是书则由欢而悲,由合而离,遂觉壁垒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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