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的话”

　　对名著《红楼梦》的阅读和深度阅读已经渗入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的文化生活之中，书中的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不仅是课题而且是话题，人人都可以谈论，都可以从中获得有关人生或艺术的启示。在这里，我们期望用一种更为亲切平和的心态走近她们，用一种较为新颖其实倒是较为平实的视看待她们，《红楼女儿访谈录》便是这样一种尝试。


黛玉篇（上）

　　采访对象：林黛玉（以下简称：黛）

　　采访者：现代人（以下简称：访），对红楼人物神交已久而初次访谈，对古人 取平等、理解的态度。

　　时间：二十一世纪之初


访：林黛玉小姐，你好。

黛：你好。

访：在影视屏幕，戏曲舞台和绘画作品上多次见过你了，可看到你本人还是第-次。

黛：感觉怎麽样？

访：就和我心中想像的一样。

　　我的想象只能来自小说：“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见到你，我更确信这是描写你的眉眼最真切的文字，保存在早期抄本列藏本中，应当出于雪芹先生之手。

黛：那些改笔，什么“笼烟眉”、“半蹙蛾眉”、“似喜非喜含情目”，都不切，还有“一双俊目”、“一双多情杏眼”，俗气死了。

访：是啊！“罥烟眉”，是形容眉毛犹如罥挂在山腰的一抹轻烟；“含露目”，是形容饱含着露珠般泪水的眼睛；“似蹙非蹙”“似泣非泣”，更给人一种动态感、不确定感。

黛：我的蹙眉、含泪既惹人怜，又遭人嫌，许多人都受不了我这种个性。

访：时下的男青年多数讲实惠，要温顺，受不了你娇弱高傲的脾气。我们做过一些问卷调查，选择伴侣竟然都看中别的女性。你不介意吧。

黛：不介意，我本来就只有一个知己----贾宝玉。

访：你很爱哭吧？“似泣非泣含露目”已经让人一眼就看出来啦。

黛：是的。爱哭大概是我的天性，与生俱来。我梦见自己的前生是一棵绛珠草，长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得到赤瑕宫神瑛侍者的呵护，日日夜夜以甘露灌溉，才能久延岁月，获得灵性。以后就随神瑛一同下世为人。这甘露是我泪水的源泉，是生命之水。我的哭泣，成了我表达感情的基本方式。可别把我的流泪仅仅看成是没有出息，流泪有多种多样……

访：噢，是的，人的感情本来很复杂。就说流泪吧，有真诚的泪，虚伪的泪；委曲的泪，痛惜的泪；悔恨的泪，甚至快乐亦会流泪。有人哭泣是为自己，有的更多地是为他人。那麽黛玉小姐的哭泣----

黛：我的眼泪多半是为了酬答我的知己。看起来我好象是常常在伤悼自己，其实是痛惜宝玉。我刚到荣国府，初次会见宝玉，就为了我没有玉，他狠命摔自己的那块通灵宝玉，我想，倘若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这是他的命根子呵，我不由得痛心落泪。

访：我插一句，看来脂砚斋先生是理解你的，在这里批语道：“应知此非伤感，还甘露水也”。

黛：是的。以后由“金玉”之说和金麒麟引起过一场又一场的风波，宝玉为了剖白心迹又赌气要砸碎那玉，惹得我大哭大吐，连才吃的解暑汤香薷饮都全吐了出来。宝玉是为了我才自毁“命根子”，他的不自惜真令我心痛，我的内心在想，“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宝玉挨了父亲的打，我的眼睛哭肿了象桃儿，泪水如断线珍珠一般湿透了手帕，心里油煎火烧一般，顾不得避忌，题了诗打发丫头送去。我把宝玉的生命看得如同自己的生命，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我流泪与其说是为自己，不如说更是因为痛惜宝玉，酬答知己。

访：我懂得你眼泪的价值。真正的爱情不单是索取，更是奉献。“眼泪还债”可以称之为黛玉式的奉献吧。

黛：让你们现代人一说，就透彻了。我的爱哭，还真不是一般女孩子的娇气，脆弱，……

访：不过你的确常常伤感，十分忧郁。那么多姑娘姐妹，在春光烂漫花红柳绿的大观园里，个个高兴采烈任情玩赏，你却独自一人躲到山坡后面收葬落花。你那首著名的《葬花吟》我都会背了。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

　　敢问黛玉小姐，这首《葬花吟》你是事先构思反复琢磨过，还是即景生情吟出来的？

黛：哦，我不过是随口吟出的。那天本来心绪不好，见到落瓣满地，不由得感花伤己，一边哭，一边随口吟了来。我不是诗人，从不为觅句枯思冥索，只是想把心里的积郁感怀倾吐出来，常常是即兴随机的，评价太高了，真当不起。

访：还想请教一下，《葬花吟》中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两句，我有些不理解。贾府对你待如上宾，锦衣玉食，有外祖母疼爱，姐妹们相伴，丫头下人谁敢给林姑娘气受？何况那天你去怡红院叫门，睛雯听不出来，所以不开，惹得你思前想后悲悲戚戚的，伤感不已，其实不过是个误会。一年到头，风刀霜剑，是不是你的过敏？

黛：也可以这样说，但决不是无病呻吟。我的确养尊处优，但不是正经主子，和贾府的小姐是不同的。你们都了解我自幼生长江南，父母疼爱，家里人口稀少，处境单纯，母亲生前说过外祖母家气派不同。我来了之后必须时时在意步步留心，惟恐落下话柄被人耻笑，贾府上下都是两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我在这里是客寄，况且天长日久，多灾多病，人家怎么会不腻烦、讨厌，就算不说出来，心里也必定多嫌，更何况这里门高族大人多口杂，相互倾轧，暗中算计。我不习惯也不善于支应复杂的人际关系，时时处在压抑、孤寂之中。

访：要说身世，湘云、岫烟何尝比你强，更不必说香菱、晴雯等侍妾丫头被拐卖赠人的命运了。

黛：不错，古往今来寄人篱下的孤苦女儿虽多，而林黛玉却只有一个呀！

访：哦，这就是说我们应当应当充分注意到你这个感受主体的特殊性和你所处的环境的独特性，你的感觉远比别人敏锐而联想和想象这样的心理机制又特别活跃。可否说，环境和你的不协调性，环境对你的精神压力太大了，它是无形的，又是沉重的，以至渗透到你的潜意识里，仿佛无处不在，于是一些本来是善意的开玩笑在你也变成是有意的取笑，偶然的误会也造成了对你的伤害。“风刀霜剑”虽是诗的语言，但确是你的真实感受。

黛：正是这样，你用现代心理学来体察我的深层意识，或者说无意识，下意识，潜意识就好办多了，有时我的过敏、小性、猜疑真的很难用理性来解释，尤其是和宝王别扭，较证的时候，好了又吵，吵了又好，人家看起来又琐碎又难缠，都是这样谈恋爱太累了。

访：少男少女的纯情相恋大概都会这样。所谓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谁叫你是宝玉呢，贾老太太更有一句至理名言“不是冤家不聚头”。

黛：我和宝玉听见象参禅一般，顿然有所领悟。

访：你俩这种真真假假、远远近近、哭哭吵吵的相互试探，毕竟是前面阶段的景况，自“诉肺腑”得到了印证，一切都在不言中，以后就再也没有此类琐碎磨人的误会了。

黛：是的，我在无意中听得宝玉在人前不避嫌疑一片真心称扬于我，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自己眼力不错，及至见了面，反倒说不出话，只得“你放心”三个字。

访：即便是在今天，背后的真话也比当面的承诺分量要重得多，何况是在你们那个时代，有多少话是覿面说得出口的呢！宝玉在人前称扬你从来不说那些仕途经济的混帐话，内心敬重你自幼不曾劝他立身扬名，这在姐妹中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例外。

黛：我不过是对世路俗务那一套不关心、没兴趣而已，何苦逼着宝玉去做违背他心愿的事呢。

访：所以宝玉同你在一起，从来不会有“劝诫”“箴规”一类的压力，很放松、很自如、很惬意，你们二人在人生志趣、个性气质方面确实达到了相知互契的境地。

黛：说来也怪，我们初次见面就仿佛似曾相识，宛如旧友重逢，大约是一种心灵感应吧。

访：现代的年青人也常常在期待所谓“一见钟情”式的奇缘，往往落空或者日久生变。其实，与其等待奇迹出现还不如细心体察你们相知互契的过程和内涵。你们那分情感的纯粹、深挚，才给人永远的启示。

黛：可以说我们已经互相成为对方的生命。你看紫鹃一句顽话，说了我要回苏州去，他就人事不省；他若死了大半个，我也不想活了。

访：这就叫“生死不渝”吧。

黛：不管前景如何，能够得到这样一份情缘，我很知足了，不枉来到人间一遭。

访：我还有一个可能使黛玉小姐为难的问题，冒昧得很，不知可不可以提？

黛：不妨，我尽力一试。

访：假设“木石前盟”如愿以偿，也就是你和宝玉真的结为婚姻，那麽，你是否能得到辛福呢？

黛：这有点异想天开，我从来没那么想过，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那样，以我的个性气质，恐怕也难以得到幸福。你知道我何尝会当家理财，奉上驭下，在贾府这样一个大家族里，把我置于宝二奶奶的位置上，肯定不会称职，很难想像会弄到怎样的地步，恐怕仍旧是个悲剧。

访：的确，你本是“世外仙姝”，同宝玉是神仙伴侣，贵在精砷的沟通和心灵的互契。惜乎在现代的情侣中间，这样的沟通和契合仍然十分难得。

黛：我留给青年朋友的，也只能是一曲《枉凝眉》。

访：这就足够了。你用生命的甘露谱写而成的旋律，从春到秋，从冬到夏，像天地一样绵远，像江河一样悠长。你一定很累了，从来没有与人作过这样的长谈吧！衷心谢谢你，再见。


1993年1月19日，2005年元月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