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改编成电视连续剧的动议,是在1981年10月初提出来的。同年11月25日,中国红楼梦学会与中央电视台联合举行了一次在京部分红学研究专家的座谈会,确定了由红学研究者承担改编工作。1982年2月23日,
《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中央报刊发表了“《西游记》、《红楼梦》电视剧摄制工作在筹备”的消息。自此以后,全国各报纸、杂志围绕着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改编、拍摄、试映和正式播放,以罕见的效率、空前的热情,给以大张旗鼓的宣传。
五个春秋过去了。今天当我坐在电视机前欣赏这部长达36集连续剧的每一个镜头,评论它的优劣得失,回想五年来参加《红》剧的日日夜夜的时候,内心总有一股说不完的喜悦之情。特别是5月2日正式播映以来,举国上下街谈巷议,开谈红楼梦的动人景象,给我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印象。现剧已播映了两次,群众性的评论、争议还在继续,许多赞扬与批评、肯定与否定的意见都给了我很大的教益。这些日朋友们见面都问我:“作为《红》剧的副监制,此时此刻感想?”我的回答很简单:“《红》剧上映,标志着它已成为历史。在我,留下的是思索。”
(一)
五年前,鉴于我们的荧屏和舞台上节目贫乏,香港和外国的武侠片、惊险打斗片到处泛滥的实际状况,中央领导同志曾经指出:“中国有这么多作家,有这么多名著,我们为什么不能搞一点具有民族特色的东西,搞一些能够满足广大观众需要的东西……”《红楼梦》的改编(也包括《西游记》等其它古典文学名著的改编),就是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大家都知道,《红楼梦》是一部震古烁今的至奇之书、至情之书。要把这样一部饮誉中外的“国宝”搬上荧屏,并获得一定的成功,让人们首肯,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改编《红楼梦》的难度太大。从《红楼梦》本身来说,它不同于《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聊斋》、《儒林外史》等名著那样易于改编和表现。在所有的古典文学名著中,《红楼梦》的思想内容博大深邃,人物众多而又丰采各异,这都是众口一辞的。除此而外,《红楼梦》一书还具有“无朝代年纪可考”和故事情节以淡淡的抒情风格来表现的特点。作为小说,人们可以细细地阅读,反复阅读,一遍两遍三遍,乃至几十几百遍。但是把文学语言转换成实像的影视语言,这就需要既不能脱离原著而又必须给予再创造。改编的难度就在于能否基本上传达出原著所蕴含的深刻而完美的神韵,能否再现出曹雪芹笔下众多人物的性格和我国18世纪封建社会的全部风貌。从《红楼梦》改编史来看,自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泰州仲振奎改编的《葬花》一折开始,迄今已有185年
的历史了。从民间的于弟书《红楼梦》到各种形式的舞台戏剧,以及近世已拍过的几十部影视《红楼梦》,都各具千秋,受到广大群众的喜好和好评。尤其是电影越剧《红楼梦》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改编后的电视剧《红楼梦》能否突破前人改编已取得的成就,别具新意,这是摆在改编者面前的严竣的事实。正是这一点,它加重了改编《红楼梦》的难度。也就是说,要把《红楼梦》搬上荧屏,首先必须克服以上两个难点,有所创新,有所前进,否则就失去了这一次改编的意义,群众也不会首肯的。
其次,我们还应该看到电视剧在我国还是一门新兴不久的艺术门类,它同其它艺术形式(如电影)相比较,从总体上看电视剧制作不论在导演、摄像、美工,还是在其他技术力量方面,都存在着尚待进一步提高和完善的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承担拍摄《红楼梦》的任务,必然有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此外,目前我国的电视剧制作还是依靠国家的拔款,电视剧《红楼梦》集数多,演员多,场面大,拍摄周期长,自然在经济上的开支也浩大,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作后盾,要顺利完成这样一部巨片的拍摄是难以想像的。因而,在当前国家经济还不是十分宽余的情况下,《红楼梦》的改编、拍摄,就不能不慎重考虑经济力量这一重要因素。
凡此种种,都可以说是改编《红楼梦》的不利条件。五年前,当中央电视台决定这一重大的任务的时候,并不是没有看到这些不利因素而盲目采取行动的。在我所知,他们是非常审慎的。当时,他们分析了有利条件是:
(1) 中央领导同志是支持《红楼梦》改编的。一位中央领导同志认为,将《红楼梦》搬上荧屏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应该搞。在一份材料上所作的批示是“《红楼梦》是国宝,要认真对待”,这个批示给《红》剧的改编和摄制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鼓舞和鞭策。
(2) 征询了广大红学研究者的意见,绝大多数同志是支持这个改编的,从学术上可以保证改编和摄制的质量。
(3) 广大群众热诚欢迎和支持《红楼梦》的改编。山东潍坊农民投资几百万元给《红楼梦》剧组,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中国是曹雪芹和《红楼梦》的故乡,当代的红学研究者和影视工作者有责任来宏扬祖国优秀的文化遗产,有责任来普及《红楼梦》,这对于提高人民大众的民族自尊心、自信心,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是有不可估量的意义的。中央电视台的领导和广大红学研究者正是怀着一种历史的责任感来推动这一工作的。五年后的今天,当回思过去亲历的路程的时候,我认为,当年决定改编《红楼梦》是一种令人钦敬的胆识,而这种胆识正是振兴中华,发展年轻的电视剧艺术,使我们的事业向前发展所不可缺少的,是难能可贵的。
(二)
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是对以往的红楼题材改编作品的继承和发展,但可宝贵之处是有新的探索,某些方面具有相当成功的创造。从改编的角度看,新的探索主要是从以下三个方面体现的:
(1) 电视剧《红楼梦》第一次用脂砚斋评本作为改编的“底本”,将全书的前80回改编成20集文学本。纵观以往各种形式的《红楼梦》改编作品,大都是根据程高刻本百廿回《红楼梦》改编的。程高刻本虽然也是从脂评本来的,但是由于经过程高整理,删改了原著中的大量文字,思想内容和艺术感染力都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大胆地采用脂评本作为改编“底本”,这对保持曹雪芹原著的主题思想和艺术风格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同时,从以前80回的内容改编的20集文学剧本看,改编过程中基本上做到了不伤害原著的筋骨,较细致地再现了原著的故事情节,第一次向广大群众展现了“全本”《红楼梦》的风貌。
(2) 以往的《红楼梦》改编作品,由于容量较小,表现形式等方面的限制,一般都是采用“折子戏”的改编形式,即使些剧目号称“全本”或以《红楼梦》名之,但对《红楼梦》的内容仍然是取的少舍的多,仅只保存了一个“全”的骨架而已。因此,以往的《红楼梦》改编作品都只能是取单一主题,并以突出宝黛爱情为全剧的基础。电视剧《红楼梦》在改编中充分利用了自己容量大的优势,因而在展现原著主题方面则采用了多线主题,全面地反映了《红楼梦》所着力描写的时代之情、社会之情、人生之情、悲剧之情,尽可能的表现出了《红楼梦》的伟大的悲剧美。这一点说明了改编者对《红楼梦》深刻的思想内涵的理解是全面的、正确的,这是以往的改编作品所不能企及的。
(3) 鉴于《红楼梦》80回以后的几十回是后人续补的,在一定程度上歪曲了曹雪芹的创作原意,使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与前80回不接笱,悲剧的结局受到严重损害的事实。这次改编时,改编者采取舍弃通行本后40回,而另起炉灶的作法。改编后的文字本共八集是写80回以后情节的,所根据的材料是前80回中的第5回
的十二钗判词、图画和十四支《红楼梦曲》、脂砚斋等人评语透露的有关后几十回情节和人物结局的文字,同时也参考了曹雪芹同时和稍后一些诗文笔记,以及近二百年来红学研究中的探佚成果。这样的重新续补虽然是舍易求难,成功和受到好评的希望很小,失败和遭受批评的可能性很大。但这样改编结果是在故事情节的发展和人物性格方面与前80回取得了一致,并由此而深化了全剧的主题思想,加强了全剧悲剧结局的意义。所以,我认为改编者坚持这种探索是必要的。探索是允许失败的,即使这次改编是完全失败了,也可以为后人再次改编《红楼梦》时提供借鉴。
在导演和制作方面,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也作了多方面的可贵的探索。从大的方面来总结,我认为以下两点是值得注意的:
(1) 大胆起用全新的年青演员。《红楼梦》中用大量笔墨描写了大观园这块独有的天地中的小儿女,他们的年龄大都在十二三岁上下,这在年龄方面都有一个明显的限制。如果《红》剧采取常规的方法,起用比较有表演经验的演员来饰演小说中的人物,势必造成年龄偏大的现象,而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也容易使观众出画,在客观上造成削弱艺术的感受力。所以《红》剧组创建之初在确定选演员的方针上,经过反复斟酌之后,决定选用年龄较为接近《红楼梦》中所描写的年龄,以保证较好地再现原小说中人物所具有的天真烂漫的神态。当然,这样的决定也带来不少不利的条件,年青的孩子们缺少表演经验,文化素养较低,大多数演员几乎没有读过《红楼梦》,有的则仅仅是看过小人书《红楼梦》而已。针对这种情况,《红》剧组将演员集中后,花费了四个多月的时间,请了几十位红学专家讲解《红楼梦》的有关知识以提高演员对原著的理解。这在导演上来说,也是一种舍易求难的做法。因此,我认为在这样大型的连续剧中作出如此决定,应该说是有魄力的,这种探索的精神也是值得肯定的。
(2) 大胆采用套拍的方法。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长达36集,拍摄9600多个镜头,不仅需要经济上的保证,也需要时间上的保证。为了节省经济开支,缩短拍摄时间,《红》剧突破制作上的旧套,打乱拍摄的顺序,充分利用每一个场景,采取了全部套拍的方法。这样做,固然有不得已的一面,但更重要的是要探索这样大型连续剧拍摄的新路向。由于《红》剧场景多,人物多,服饰道具多,套拍是容易造成失误的。实践证明,只要领导重视,组织严密,工作人员高度认真负责,即使是象《红》剧这样重要的巨片,也可以采取套拍的形式,效果基本上是可以得到保证的。
作为一个影视工作者或是学术研究者,具有探索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我们在评论这部连续剧时,不仅要看到他们是如何继承前人的成就,并有哪些突破性的发展,而且也应该看到他在完成这一作品过程中运用了哪些新的方法,有哪些新的探索。我认为这一点也应该成为评论《红》剧得失时给予足够重视的内容之一。
(三)
电视连续剧《红楼梦》自公开播映以来,在海内外所引起的“红楼热”可谓是百年罕见的景象。据中央电视台的统计,《红楼梦》剧的收视率高达65%--75%,是一般电视剧难达到的高水平。在深圳特区,过去多是收看香港的节目,《红楼梦》播放期间的收视率出现了高达70%左右的记录,这是前所未有的好现象。在香港,据亚视的统计,《红》剧播放的收视率是这家电视台近年来播放的两部最好的电视剧节目之一。至于报刊上的反映,其热烈的程度已是令人叹为观止。这样事实本身说明,《红楼梦》所具有的魅力确是其它古典名著所无法相比的。它在广大群众中是有深厚的基础的,人们喜爱《红楼梦》的热情经久不息再次得到了证明。另一方面,它也说明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基本上传达了原著深刻的思想内涵,而剧中的人物,如宝黛钗凤等的屏幕形象和许多精采动人的场面,给观众留下的印象还是比较好的。从全剧看,它不仅起到了普及原著的作用,而且在艺术上也是取得了相当程度的成功,大众基本上是满意的,欢迎的。当然,目前报刊上的批评文章也不少,即使在肯定性的文章中也有相当多的批评意见。我个人始终认为,当前围绕《红》剧的讨论、争议,是一件大好事。批评,也是一种爱护。最可悲的是一部作品问世后无声无息,没有人理睬,或者是面对批评时闭目塞听,自以为高明,自我满足、自我陶醉。
电视剧《红楼梦》是20世纪80年代我国红学研究水平和电视剧艺术水平相结合的产儿。正因为如此,在这部巨片中仍然存在着许多不足乃至失误。平心而论,有些不足是可以避免的,有些缺欠则是我们的水平有限难于避免的。如果认真总结一下,从这些不足之中至少可以看出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
(1) 剧本是一剧之本,由于改编工作迫于时间上的限制,显然没能够充分的讨论和深入细致的推敲。因此,不论是发表的文学本还是拍摄出的成品,都有一些粗疏之感。特别是改编之始所确定的“忠于原著”的指导原则,现在看来是值得反思的。我个人认为,从改编的文学本到成片,都有拘泥于原著的倾向,缺少从原著中挖掘出新的素材,进行再创造的过程。
(2) 新续的后8集 剧本基本上做到了有根有据,能够自成一家,文学风格也贴近原著的风格,应该说是较为成功的续作。但是,在导演处理上将后8集
的文学本内容删减成6集, 取消了许多故事情节的内在联系,把故事发展的结论呈现给观众,这就必然使人有一种简单粗糙,匆忙收束的感觉。从全剧的结构上看,出现了首尾失重,削弱了全剧的艺术感染力。特别是“黛玉之死”一集,这是观众最为关心的故事情节,但恰恰是这一集处理的很失败,损害了黛玉的形象,削弱了全剧的悲剧气氛,这是令人十分遗憾的。
(3) 暴露了我们的演员素质较差,有待进一步的培养和提高。《红》剧的大多演员,特别是一些主要角色的演员,都是第一次上镜头,或是初次参加这样大型古装戏的拍摄。他们除了经验上的不足之外,还有一种心理上的压力,即惟恐演不好砸了《红楼梦》。有的评论者指出,《红》剧的演员外型大都是符合小说中所描写的人物形象,但仅具形似,而缺少神似。我认为,这样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并不完全都是如此。在前几集中,演员还是在一个适应阶段,内心戏是少了些,但在第6集
以后,应该说大多数演员基本上人戏了,神形开始了统一,取得了一定效果。但是从总结经验的角度说,演员素质需要提高,特别是文化修养的提高,自然是电视剧发展中的一个重要课题。
(4) 电视剧的技术队伍落后于时代的要求。《红》剧组从服化道、灯光导技术干部大多是从其他单位借调的。这其中有的胜任其职,有些则难于担此重任。由此反映在片子上,我们看到许多镜头是很不理想的,降低了全剧的艺术效果。这一事实告诉我们,要拍出较高水平的电视剧,除了导演、编剧、演员要有较高的素养外,技术上也必须达到一定的水平。因为,电视剧是一门综合的艺术,技术方面的力量强弱,也关系着整部片子的成败得失。
将《红楼梦》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是一次可贵的尝试,其意义是深远的。它告诉我们电视是传播和普及古典文学作品的最好媒介,研究者应该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同电视剧艺术创作很好地结合起来,充分利用这个容量大、覆盖面大,生动形象,群众喜闻乐见的传播工具,为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质而贡献力量。同时《红》剧所受到的欢迎和引起的热烈反响,还告诉了我们,古典名著不仅可以改编成电视连续剧,而且能够改编得好。只要编导者尊重原著所规定的时代背景、故事情节、人物性格和语言风格,再现原著的精华,就会得到广大群众的认可和欢迎。电视剧《红楼梦》的创作过程是严肃认真的,在这方面所提供的借鉴也是不可多得的。
全本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完成,并受到广大观众的欢迎,这首先要归功于曹雪芹,我们是站在巨人肩膀上来完成这项艰巨的工作的。可以预料,全本电视剧《红楼梦》的改编、拍摄,这只不过一个开始,而绝不会是终结,它象以往众多的改编作品一样,只体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心愿和水平,未来必将会有新的高水平的全本电视剧《红楼梦》问世。因为,未来的认识水平和提供的条件将百倍优越于今天。我深信,新的探索将从这里起步!
艺术需要探索,而探索是无止境的。
1987年8月25日写于京华聚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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