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进廉·《红学史稿》
《石头记》抄本和“脂砚斋”评语


  《石头记》抄本之一----《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十六回残本)第一回有这样一段话:

  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上面叙着)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到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題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題曰《金陵十二钗》……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这段话说明:《红楼梦》本名《石头记》,为书题名者和书的题名极多,一再“阅”、“评”的脂砚斋主张用《石头记》。据考,题名者均实有其人:空空道人是曹雪芹或脂砚斋,东鲁孔梅溪是孔丘的六十九代孙孔继涵,吴玉峰是吴揖峰①。但是,所题五个书名除《石头记》、《红楼梦》外,余皆未见。也许失传,也许纯属“小说家言”。

  《石头记》和《红楼梦》这两个书名的含义是什么呢?“甲戌本”的“凡例”中说:“《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这种解释不无道理。细加揣摩,似乎《红楼梦》是指全书主要写的是“红楼”闺阁的“梦”一般的人生而言;《石头记》,似用“石能言”②的典故,隐含着以“顽石”发言“干涉朝廷”的微辞。大概是为了掩饰其“干涉朝廷”的锋芒,后世多以《红楼梦》为书题。《红楼梦》,这名字文雅、迷离,不似《石头记》质朴、显露。

  现在已经发现的一些以《石头记》或《红楼梦》为书题的清乾隆年间或略晚的抄本,是“红学”研究中的珍贵文物。这些抄本,多是经脂砚斋“阅”、“评”过的稿本过录本,并非曹雪芹的手稿本。各本抄录年代不同,文字互有异同。有人推测:“盖因雪芹改《风月宝鉴》数次始成此书,抄家各于其所改前后第几次者分得不同,故今藏诸稿本未能画一耳。”⑧这当然是个重要原因。后人的有意改窜和辗转传抄的笔误、疏漏也不能低估。这些抄本上,大都有“脂砚斋”的评语(简称“脂评”),书名多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所以通称为“脂砚斋评本”(简称“脂评本”或“脂本”)


(一)已经发现的《石头记》抄本

  研究版本的红学家们广泛搜集,细致校勘,在红学史上建树了不可磨灭的功绩。研究版本,是一桩费力而枯燥的“苦差事”,但这种“打基础”的工作是不能不做的。因此,历代的著名红学家都从事过这项工作。一般读者,读有关版本的文字是乏味的。但是,读《红楼梦》不了解这方面的一些常识,对各种版本一无所知,盲目地抱住一本就读,是难以认识《红楼梦》的,起码不可能全面认识《红楼梦》。

  《红楼梦》的版本五花八门。乍看,不免感到茫然。其实,根据它们的特征排排队,自然形成两个不同的体系:“脂评本”和“程高本”。这两个系统之间,每个系统中各种本子之间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

  现在发现的属于“脂评本”系统的《石头记》抄本计十二种。大都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下面略加介绍:

  1、 “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刘铨福旧藏,后归胡适。香港、上海都曾影印。

  刘铨福,直隶大兴(今北京市西南)人,字子重,官至刑部郎中,“家世好古,多交通人,园池幽胜,藏弆之富,都下无比”④。在吴隐石潜编《赵  叔印谱》(上海书画出版社编题为《赵之谦印谱》)中有赵之谦(一八二九----一八八四,字  囗,号悲盦,晚清杰出艺术家)为刘铨福刻印章三方:第一方为阴文“刘铨福”三字,边款作“吉罗庵刻印为浙四家中逸品,因仿其意,呈子重先生“悲盦”;第二方为阳文“子重”二字,边款作“集汉吉金为重翁作。谦”;第三方为阴文“大兴刘铨福家世守印”九字,边款作“子重先生嗜古好佛,与予若有夙契,家富收藏,泊若两世,守之弗失,承先启后,其足敬也。刻此以坿金石之末。癸亥八月。悲盦”。由此可知:刘赵交笃,刘不仅“嗜古”,而且“好佛”,其珍藏《石头记》,非出偶然。“癸亥”系同治二年(一八六三),赵尊之为“重翁”,可见刘当时年事已高,应为嘉庆、咸丰、同治年间的人物。刘氏曾藏的这个本子上,首叶钤有“刘铨福子重印”、“子重”和“髣眉”三方阳文章,末叶有刘题跋五则。“髣眉”系刘氏侧室马寿蘐的字,号宜男花主人、木瓜山女。⑤

  这个抄本仅残存十六回。卷首有“凡例”一篇,共五条,前四条为别本所无,第五条也见于其它抄本,但抄成正文,文字也有出入。这五条“凡例”,有人说是作者所写,有人说出于脂砚斋或畸笏叟,有人说系后人伪造。原八十回,存第一至八、十三至十六、二十五至二十八回。第一回中有“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等字样,疑为抄写者将评语误植于正文,故简称“甲戌本”;多出叙述“石头”来历的一段长文计四百六十余字,相当此抄本两叶的篇幅。别本没有这段文字,以致前后文语句不顺畅,故事不明白,意思不连贯。究其缺失原因,盖“后来人们借抄这部书时,在匆匆翻书叶时,将两叶作一叶翻了,以致中间一段遗落而不知”⑥。有双行评注、行间评、眉批及回前、回后总评。它所依据的底本虽年代较早,正文和评语都独具特色,但实际过录时间较晚,残缺太甚。

  2、 “己卯冬月定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是迄今为止已发现的早期抄本中唯一知道过录年代和抄录者的本子。

  在这个抄本中,将“玄”抄作“ ”、“禎”抄作“贞”,系避讳康熙、雍正的名字“玄烨”,“胤禛”;又将“祥”抄作“囗”或“囗”,“晓”抄作“囗”,系避第一代怡亲王“允祥”及其子“弘晓”的名讳。封建时代,有所谓“国讳”和“家讳”,即把皇帝与家长的名字中的某字缺末笔书写,以示尊崇敬仰和不敢冒犯。这种缺末笔的讳法,在古籍中极为普遍。借此,可以推断一部书写作或抄录的年代以及作者或抄藏者为谁等等。由讳字推断,此抄本系乾隆间第二代怡亲王弘晓所抄藏。证据是:从笔迹看,参加抄录的有七、八人,其中写得最好的一个避“玄”(玄烨)、“祥”(允祥)二字,但不避“晓”(弘晓);其字体,特别是“為”字的写法同弘晓手书《怡府书目》与《明善堂集》自序一模一样。显然是弘晓的手笔。避“晓”字讳者,系弘晓晚辈。

  弘晓(一七二二----一七七八),号秀亭,别署冰玉主人,室号讷斋。其父允祥是康熙皇帝的第十三子,与曹家关系甚密。从雍正皇帝在曹頫请安折上所批的一篇长谕即可窥知一二:“你是奉旨交与怡亲王传奏你的事的,诸事听王子教导而行。你若自己不为非,诸事王子照看得你来;你若作不法,凭谁不能与你作法……”⑦弘晓同曹雪芹的好友敦敏、敦诚有交往。他极爱藏书,“其藏书之所曰乐善堂,大楼九楹,积书皆满”⑧。抄录《石头记》当在乾隆二十四年己卯(一七五九)之后。他所抄藏的这个本子不知何时何故落入董康之手,后归陶洙(心如),现藏北京图书馆。

  这个抄本原为八十回,存第一至二十、三十一至四十、六十一至六十三、六十五至六十六、六十八至七十回。第一回首缺三分之一,第十七、十八回未分开,第十九回无回目,第六十四和六十七回为补配,第六十七回后题云:“按乾隆年间抄本武裕庵补抄”。第三十四回未有“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终”字样。封面题“己卯冬月定本”,故简称“己卯本”。有双行评注、行间旁批,但数目都很少;眉批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近人陶洙据“甲戌本”和“庚辰本”的评语过录上去的。陶洙在丁亥(一九四七)和己丑(一九四九)两年在书上都有题记。己丑年的题记说:“此己卯本阙第三册(二十一回至三十回),第五册(四十一回至五十回),第六册(五十一回至六十回),第八册(七十一回至八十回),又第一回首缺(三页半),第十回残(一页半),均用庚辰本钞补,因庚辰本每页字数款式均相同也。凡庚辰本所有之评批注语,悉用朱笔依样刘录,甲戌本只十六回,计(一至八、十三至十六,二十五至二十八),胡适之君藏,周汝昌君抄有副本,曾假互校,所有异同处刀眉评旁批夹注皆用蓝笔校录……”其底本经“脂砚斋凡四阅评过”。

  一九五九年发现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存第五十五回下半回、五十六至五十八回、五十九回前半回。经鉴定,属“己卯本”散失部分⑨。现藏中国历史博物馆。

  3、 “庚辰秋月定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为乾隆二十五年(一七六○),其时曹雪芹尚在。此本原八十回,存第一至六十三、六十五至六十六、六十八至八十回,中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第十七、十八回未分开,第十九回无回目,第二十二回未完,第七十五回缺中秋诗,第八十回无回目。分装八册,每册首页有各册目录,并题“脂砚斋凡四阅评过”。从第五册起兼有“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字样,故简称“庚辰本”。第十一回前基本上是白文,其余各回有双行评注、行间旁批、眉批及回前后总评。此本正文保存较完好,但抄工水平较差,讹误情形较严重。

  从抄写格式、评语情况、抄本特征等方面的情况看,这个抄本跟“己卯本”当属一个系统。例如:“己卯本”每页十行,每行三十字,每回首行顶格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第二行顶格写“第X回”,第三行低三格或二格写回目。此本亦然。“己卯本”实存回目四十个,与此本核对,一字不差,而与“甲戌本”现存十六个回目相对照,就有六个回目不同,两本的墨笔双行小字批语和回前、回后批语也完全一致。据考,此本由“己卯本”过录而来,最有力的证据是:两本都避康熙、雍正、乾隆的讳,但此本并不避怡亲王允祥、弘晓的讳,仅在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儿诔》的末句:“成礼兮期祥”的“祥”字与“己卯本”一样缺末笔写作“囗”。“这个‘囗’字显然是怡亲王府过录的己卯本的残余痕迹,任何别人抄《石头记》是用不着避这个讳的”;这个抄本极为珍贵,“是仅次于作者手稿的一个抄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后的一个本子”⑩。

  此本原为徐星署所藏。徐星署名祯祥,乃光绪时副都御史徐郙次子。后归燕京大学,解放后藏北京大学图书馆。一九五五年和一九五七年两次影印出版。

  4、 有正书局石印戚蓼生序本《国初抄本原本红楼梦》。简称“有正本”或“戚序本”。是最早公开影印流传的一部“脂评本”。戚蓼生,生卒不详,字念功,号晓塘,德清人。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一七六二)举人,三十四年己丑(一七六九)进士,“授刑部主事,洊至郎中;出为江西南康府知府,甫到官即擢福建盐法道,以公累镌秩,引见奏对称旨,旋擢福建按察使。为人倜傥,不修威仪,使酒好狎侮人,然强干有吏才,案无留牍,以劳悴卒官”⑾。戚蓼生跟曹雪芹是同时人,为《红楼梦》写的序文笔调非凡,见地卓绝。

  从藏书印记看,此本曾由张开模收藏过,后流入上海时报馆有正书局主人狄葆贤之手。狄氏在其书局先印了“大字本”,“上集十册是在宣统三年辛亥(1911)八月至十一月间出版的”,“下集十册是在民国元年壬子(1912)七月底至十二月间出版的”,“到了民国九年(1920),有正又石印了一种小字本,改装十二册”,“是用大字本剪贴照相缩印的”⑿。此本影印之后,首先得到鲁迅先生的重视,他在《中国小说史略》论述《红楼梦》的专篇中,前八十回的引文均按“戚序本”。这个本子,文字通畅,字体工整,印制精美,但抄手语文水平不高,音讹形误的错别字,时有所见。有些地方作了贴改。曾传其底本于一九二七年时报馆失火被焚,“1975年冬,上海古籍书店在清仓整理存书时,发现了十册第一至第四十回的《石头记》手抄本,经多方审核,可以肯定是清末有正书局石印的《国初钞本原本红楼梦》上半部的底本”⒀。此本八十回正文补配得完整无缺。有双行评注及回前后总评。前四十回眉批系狄葆贤所加。小字本的后四十回还补上了大概是“征求”得来的近人眉批⒁。扉页题“原本红楼梦”,中缝题“石头记”。书题加上“国初钞本”,纯属以“昂其值”于“庙市”的花招。因为在“清初”不要说书还没有问世,离作者诞生还有半个多世纪。

  5、 清蒙古王府藏《石头记》。一九六一年在北京出现,由北京图书馆收藏。一百二十回,分装三十二册,四函。粉色连史纸,朱丝阑竖格,中缝有印就的“石头记”字样,工楷精抄,颇为考究。前八十回正文大体同“戚序本”。第五十七至六十二回(即十八、十九两册)和后四十回用素白纸,正文属“程甲本”系统。可见,此本原为八十回本,系据“程高本”抄配拼齐。有双行评注、行间旁批及回前后总评,行间旁批计七百余条,六百多条为别本所无,分布在第一至十七、十九至二十一、二十三至二十五、二十七至二十八、三十二至三十六、四十一至四十三、四十九各回。

  6、 南京图书馆藏抄本《石头记》。未标书名,每叶中缝题“石头记”三字。卷首有戚蓼生序,正文、双行评注、总评、行格等均同“戚序本”。有正书局付印时贴改的地方,此本未作更动。可见,它和“戚序本”出于同一个祖本。南京图书馆入藏当在抗日战争胜利后。

  7、 梦觉主人序《红楼梦》。八十回,缺末叶。一九五三年于山西发现,北京图书馆收藏。目录前、每回前后、每叶中缝均标“红楼梦”三字。卷首有梦觉主人“甲辰岁菊月中浣”序,故简称“甲辰本”。“甲辰”,当为乾隆四十九年(一七八四)。梦觉主人不知为谁。其序文富于想象,但不从实际出发,难免想入非非。如解释“红楼梦”的字义说:“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悟幻庄周,梦归蝴蝶。”⒂对“红楼”的解释是对的,对“梦”的解释就不合情理。对作者“或言彼,或言此”的看法是“既云‘梦’者,宜乎虚无缥缈中出是书也”,纯属胡思乱想。对“书之传述未终,余杳不可得”也是异想天开:“既云‘梦’者,宜乎留其有余不尽,犹人之梦方觉,兀坐追思,置怀抱于永永也。”它的底本接近“甲戌本”。正文被大量窜改,为“程高本”所沿袭。第十九回回前总评中说:“原本评注过多,未免庞杂,反扰正文,今删去,以俟观者凝思入妙,愈显作者之灵机耳。”以此,所据底本的“脂批”被大量删弃,仅具双行评注。

  8、 舒元炜序《红楼梦》。原八十回,存第一至四十回。经改窜,无批语。目录前及正文前均题《红楼梦》。因序文写于乾隆五十四年己酉(一七九八),故简称“己酉本’。舒序中说,这部抄本的抄藏者为筠圃主人。筠圃主人即玉栋。玉栋(一七四五----一七九九),“字子隆,自号筠圃,满洲正白旗汉军……乾隆三十五年举人。著作有《读易楼诗钞文钞》八卷、《读易杂志》二卷、《金石过眼录》五卷”⒃。吴晓铃藏,北京图书馆有其录副本。

  9、 杨继振旧藏《红楼梦稿》。一九五九年在北京发现,现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封皮题“红楼梦稿,乙卯秋月,董二重订”,书签题“红楼梦稿本,佛眉尊兄藏,次游签”,卷首题“兰墅太史手定红楼梦稿百廿卷,内阙四十一至五十十卷,据摆字本抄足,继振记”。一九六三年影印时,定名为《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

  杨继振(约一八三三----一八九○),字幼云,满族人,隶内务府镶黄旗。褚德彝《金石学录续补》说他“收集金石文字,无所不精。于古泉币收藏尤富。剖析源流,考证文字,多发前人所末发”。叶昌炽说他“不独藏泉最富,金石图书亦皆充囗”。⒄官至广东盐运同知。

  前八十回属“脂本”系统。第七十八回末朱笔题“兰墅阅过”四字。在后四十回中,第八十一至八十五、八十八至九十、九十七和九十八、一百零六、一百十六至一百二十等十六回可能是先抄了一个比较简略的本子,而后做了大量添加,有些回的文字因此增加了一倍左右,添加部分同“程乙本”;其余二十四回不但整回整回的文字与“程乙本”基本相同,就是“程乙本”在刊行中的讹误也沿袭下来。做了大量添加的十六回的底本文字虽然简略,但文从字顺,不自相矛盾,可能是个“简本”,也可能是高鹗以“手定”的一个“稿本”,还有一种可能是收藏者据“程高本”来涂改原抄的“脂本”而成。这个抄本是研究《红楼梦》成书过程的重要资料。

  10、郑振铎藏残本《红楼梦》。现藏北京图书馆。原本回数不详,残存第二十三和二十四两回,正文属“脂本”系统。经窜改,无批语。

  11、扬州靖应鹍藏《石头记》。一九五九年于南京发现,一九六四年尚在,后佚失。共十厚册,由十九小分册合并装订而成。每小册都有蓝色封面,钤“拙生藏书”和“明远堂”篆文图章。封面下原有“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字样的纸条。“夕葵书屋”是《熙朝雅颂集》的主要编纂者乾、嘉时著名文士吴鼒的书斋名。收藏者“靖氏是旗人,原籍辽阳,上世约在乾、嘉时期移居扬州,清朝末年又迁居南京浦口。当时津浦铁路初创,收藏者的祖父在浦口建造住宅,其居住街道取名‘明远里’,至今仍沿称未改。经查考,知‘明远堂’是靖氏堂名,‘拙生’则不详”⒅。也是八十回本,内缺二十八和二十九两回,第三十回残失三页。第十七和十八回已分开,但分法与“戚序本”不同。其中三十五回全无评语。这个珍贵的抄本,仅由毛国瑶录下“戚序本”所没有的评语一百五十条。

  12、苏联亚洲人民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藏《石头记》。道光十二年(一八三二)由JI.库尔梁德采夫从北京带往俄国(他于一八三○年随侵华沙俄宗教使团来我国)。八十回本,全。除第九、十六、十九、三十九及四十回无题名,第十回前题《红楼梦》,其余各回题《石头记》。第六十三、六十四、七十二回末题有“红楼梦卷×回终”字样。第十七、十八两回已分开,但共用一个回目“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正文属早期“脂本”系统,有评语,眉批一百十一条,夹批八十三条,双行批八十八条。眉批、夹批均与他本不同,双行批同“庚辰本”。

  这些“脂本”系统的抄本,大体可以分为三类:一是比较正规的“脂本”,如“甲戌”、“己卯”、“庚辰”诸本,过录时未加增删改窜,保留了曹雪芹原著和“脂砚斋”评语的基本面目,书题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二是过录时作了加工整理,如“戚序本”、“蒙古王府本”、“南京藏本”等,抄写字迹清晰工整,删去“脂评”署名,另加了显然不是“脂评”的评语,书题多为《石头记》;三是过录时大加增删改窜,如“甲辰本”、“己酉本”、“郑藏本”等,删改了正文,抹去了“脂评”,书题为《红楼梦》。从文字异同看,“甲戊本”、“戚序本”、“南京藏本”、“蒙古王府本”、“甲辰本”乃至“程高本”等是一个系统,“己卯本”、“庚辰本”、“红楼梦稿”等是一个系统。

  对“脂评本”的简称,文雷、吴世昌等主张“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红楼梦稿”等分别称为“脂铨本”(或“脂残本”)、“脂怡本”、“脂京本”、“脂戚本”、“脂稿本”等较为“科学”。但不少人,如周汝昌、吴恩裕、冯其庸等认为已经“约定俗成”,以沿用旧称为好。为“脂评本”“正名”也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需谨慎从事。


(二)脂砚斋、畸笏叟和其它“脂本”评者

  现存“脂本”的“脂评”,因各本所据底本不同,过录时或抄错抄漏,或有意增删,所以此有彼无,异同颇多。“脂评”的形式有五种:回前总评,眉批,行间评,正文下的双行评注,回末总评。特殊的有混入正文写作大字的评语,正文中的双行评语下再作双行评注。笔色有朱有墨。评语约三千条左右,少数有署名兼记年时的,也有只署名的,也有只记年时的;大都无署名,也不记年时。署名的仅一百七十四条,署名是:脂砚斋(也署脂砚、脂研、脂斋)、畸笏叟(也署畸笏、畸笏老人、老朽、朽物)、常卜村、梅溪、松斋、立松轩、绮园、鉴堂、玉兰坡等。这些人的评语(包括未署名的),因脂砚斋的最多也最有价值,所以人们统称为“脂评”。这些评者的生平事迹,至今知之甚少。

  脂砚斋何人?清人裕瑞说:“曾见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砚斋之批评,引其当年事甚确”,“闻其所谓宝玉者,尚系指其叔辈某人,非自己写照也”⒆。这是他“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所说。裕瑞“是清初裕亲王多铎的五世孙。生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距曹雪芹之卒仅七年。裕瑞嫡生母为傅文之女,故明兴、明义兄弟皆其母舅。其嫂则为明兴女。而明义曾作有《题红楼梦》二十首诗。雪芹与明琳是朋友,也可能是亲戚。从这些社会关系来看,裕瑞的话,应有一定依据”[20]。有人推断,这位叔父或是曹寅诗中所提到的“竹涧侄”(名硕),亦未可知。究竟是谁,有待深入探讨。

  脂砚斋以“脂砚”命其“斋”,可能是由收藏“脂砚”而起。张伯驹说:“砚为端方旧藏,与《红楼梦》佳本随身入川,端死后,砚流落于蜀人藏砚家方氏手,《红楼梦》本则不知所在。癸卯元旦,蜀友戴亮吉君持以示众,因为吉林省博物馆以重价收之。”[21]周汝昌介绍说:“砚石很小,微呈椭圓形,刻成果状,上端两个果叶左右分披,砚背刊有明代著名文士王稚登(一五三五----一六一二,字伯谷,有《王百谷全集》)的一首五言绝句。砚右面刊有关于脂砚斋的铭记,有朱漆匣,盖内及匣底,均有镌刻。”[22]王稚登刻诗及落款是:“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素卿脂砚。王稚登题。”素卿指薛素素,号素卿,小字润娘,苏州人,明万历时期的名娼,多才多艺,尤善兰竹。脂砚斋的铭记是:“脂砚斋所珍之砚,其永葆”。“脂砚”若真,对“脂砚斋”的为人则可推知一二。此人尽管众说不一,或谓雪芹之族叔,或谓雪芹之堂兄弟,或谓即雪芹本人,或谓史湘云,等等,但“珍藏此砚必应文采风流如王百谷其人者,绝非默默无闻之流”[23]。在封建时代,与优伶娟妓交游,为世人所不齿,而“脂砚斋”却把名娼薛素素的“脂砚”取为“斋”名,可见他风流倜傥,不是个为封建“礼法”、“名教”所能羁绊的腐俗之辈。

  从“脂评”中看,脂砚斋跟曹雪芹的关系极为密切,对曹家的家世感触极深。他身历曹家“忽喇喇似大厦倾”的衰败过程,认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24]。他熟悉曹家的旧事,提到“西堂故事”[25],还提到早年同雪芹共游镇江[26],等等。晚年“庙中安身,卖字为生”[27]。有人认为,他“就是将《红楼梦》抄录下来问世传奇的空空道人”,理由是“书中交待:‘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于是,他便‘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明点出空空道人是《红楼梦》的抄录传世者”,脂砚既是“抄阅再评”者,又“庙中安身”,“此人不是脂砚斋而谁”[28]?从“脂评”看,他对康熙帝第六次南巡的种种情景记忆犹在,而康熙帝第六次南巡是康熙四十六年(一七○七),此时他当是十来岁能记事的孩子;“靖氏藏本”第二十二回中有一条评语:“前批者聊聊[寥寥],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丁亥”即乾隆三十二年(一七六七)。由此推断,当卒于雪芹之后,丁亥之前,存年七十左右。

  畸笏叟是谁?有人曾认为,脂砚斋和畸笏叟是一个人。自“靖氏藏本”评语传出后,确知是两个人。从“脂本”署名畸笏叟的评语看,他曾回忆早年在西堂“大海饮酒”[29],曾“命芹溪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情节[30],而且他自称“叟”和“老人”,无疑是曹雪芹的长辈。跟曹雪芹是什么关系呢?“庚辰本”第二十四回叙述到贾芸和他舅父的关系时,有一条行间朱批说,“芸哥亦善谈,井井有理”,“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有人认为,这里的“余二人”指评者和作者,点明“二人”之间是“舅甥”关系。其为人,由其号“畸笏叟”隐约可见:“畸”即“畸人”,“畸零之人”。《庄子·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成玄英疏:“畸者,不偶之名也,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不偶于俗。”释文:“畸人,司马云:不偶也,不偶于人,谓阙于礼教也。”“笏”,即手板,盖取昔日高门府第之义。“畸笏叟”,即与人寡合不守礼教出身高门的老头子。又“甲戌本”第八回卷首题诗中有“莫言绮穀无风韵”句,有人认为,这里的“绮穀”一词可能是“畸笏”的谐音。看来,畸笏叟也不是一个为封建“礼法。”、“名教”所能羁绊的腐俗之辈,而是个颇有“风韵”的“畸零之人”。

  署名“常村”的评语只一条。“靖氏藏本”第十三回写到秦可卿死了,全家“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评日:“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常村。”“甲戌本”也有这条评语,但署名删落。“常”与“棠”字通假,常村即棠村。“甲戌本”第一回提到《红楼梦》的四个异名时,其上有脂砚斋的一条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覩新怀旧,故仍因之。”对这段文字,吴世昌解释说;“故仍因之”的“因”是“因袭”之意,脂砚斋在评《石头记》新稿时想起了《风月宝鉴》旧稿,联想到棠村的序文;为纪念已死的序文作者,故将其序“因袭”在新稿《石头记》中,并考出棠村之序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七十八回本)中除第一、二回的卷首二则外,散见而不完整的还有二十余则[31]。戴不凡认为,“故仍因之”的“因”字,“明为‘用’字之误书”,“是‘甲戌抄阅再评’的脂砚斋,‘睹新(稿)怀旧(稿)’,故将已故的棠村为旧稿《风月宝鉴》写的序中的这段文字”----

  ……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用’在这里”[32]。不少人认为,棠村序文已经随着《风月宝鉴》的亡佚而流逝。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时“棠村已逝”,所以棠村“已逝”之年在“甲戌”----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之前。

  梅溪对第十三回“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二句深有感触,一再批曰:“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此句令人哭死”[33]。看来,似乎是个“翻过筋斗”而且很重感情的人。

  有人认为,梅溪即棠村。证据是:“甲戌本”第一回提到《红楼梦》的几个异名时,脂砚斋加的棠村曾为《风月宝鉴》作序的眉批,是针对“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而发的,即提示读者题名的梅溪和作序的棠村是一个人。

  吴恩裕认为,孔梅溪就是孔继涵。主要证据是:孔继涵(一七三九----一七八三)别号东鲁,《斫冰词》集《怀人词》十四首《囗广文葑溪囗》:

  乌篷白发寒江渡陡,牵惹归与赋;廿年东鲁惜相与,冷落酒瓢诗库。红亭阑外,乱山衰柳是送君归路。……

  曹雪芹在第一回中称“东鲁孔梅溪”,可能是沿用孔本人的习惯用法。还有:在孔的诗文集中有与曹家有关的文章。曹寅刻过洪氏《隶续》,在孔集中有《隶续跋》一文,跋文开头就提到“楝亭曹氏”;熊锡履预告后,居江宁,康熙帝曾嘱曹寅察其动静,并于死后嘱曹寅赠金。孔是熊的外孙,曾撰《熊文端公年谱》;更可注意的是,孔继涵的许多朋友都与曹雪芹相识。孔集中提到周立崖,据敦诚的《寄大兄》书,知道他与曹雪芹相识。又孔集中有与钱大昕和钱载有关的诗文,而这两个人都是曾经给雪芹题过王冈所绘雪芹小像的。朋友的共同,可以说明孔、曹有相识的可能。[34]

  松斋其人,已经考出。吴恩裕说:“据敦诚《四松堂集》中的《潞河游记》一文,松斋姓白名筠,是白潢的后人。白潢在《清史列传》中有传,他是汉军镶白旗人。”[35]吴世昌说,白筠是白潢的孙子。白潢的祖父白承年,清初自辽阳随顺治帝入关,定居北京,也是“从龙”人物。白潢在康熙朝曾任贵州、江西巡抚,在雍正朝任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白潢在雍正二年(一七二四)病免不久,即被劾在江西巡抚任内代商民纳税银一千三百两,以欺上市恩,被褫夺官衔顶戴,家即中落。[36]

  看来,白筠和雪芹的家世极其相似,从赫赫扬扬到贫穷凄凉。这就难怪他在读到《红楼梦》第十三回关于秦可卿死时托梦王熙凤,劝她置祭田,设义学,家道败落后给子孙留下耕读余地,以免后悔不及的情节时深深感叹:“语语见道,字字伤心。读此一段,几不知此身为何物矣。”“松斋”,因其园亭有“松数株”而起,所以“立松轩”是否系其另一别号,尚待考证。

  绮园、鉴堂、玉兰坡等,从评语内容看,都是较晚的评者。绮园的评语计十余条,均无重要内容,仅借作品的一些人事即兴志感。清人中有好几个用“绮园”作字、号,“其中有一个人可供探索,就是满洲正红旗人文祥。他字博川,号名山,又号绮园,瓜尔佳氏。道光二十五年乙巳科进士。传记见《清史稿》卷三九二、《清史列传》卷五十一、《续碑传集》卷五。著作有:《黑龙江松花江游记》等。工书法,在清代书人传中也有他的小传”[37]。鉴堂,吴世昌考证出是清末山东巡抚李秉衡。此人生于一八三○年,一九○○年八国联军入侵时率军抗战失败,吞金自杀。有人认为是“满洲正黄旗人,巡抚常均之子”,“常均是乾隆间以讥刺时事下狱死的常安之弟,雍正间授中书,官至湖南巡抚,精绘事,画虎尤妙”[38]。但清人中字、号“鉴堂”者不止此二人,如乾隆举人孙铨、嘉庆进士戚人境,都号“鉴堂”。“庚辰本”从第十二至五十一回有署名“鉴堂”的墨笔眉批计十六条,均无重要内容。玉兰坡,从名字看,似为满洲八旗人,余皆不祥。“庚辰本”第十九回末空叶上有他的一条大字墨批;“此回宜作三回方妙,系抄录之人遗漏。”在今编第四○六页的空白处添入的“第十九回”四字也是他的笔迹。由其评语及抄本第十七至十九回分回情形判断,可能是早于徐署星的“庚辰本”收藏者,也是把原为一大回的第十七至十九回分作三回的一个决定者。

  在“脂本”中,除直接署名的评者外,还有在评语中引用的第三者的评语,见有二人:一为王隐梅(梅隐),一为煦堂。“庚辰本”第十三回写贾敬闻其长孙媳死,因修性养道不肯回家,有朱笔侧批云:“可笑可叹!古今之儒,中途多老佛。王隐梅云:‘若能再加东坡十年寿,亦能跳出这圈子来。’斯言信矣。”同本第十八回宝玉所作《怡红快绿》一诗末句“主人应解怜”下有双行小字墨评:“归到主人,方不落空。王梅隐云:‘咏物体又难双承双落,一味双拿,则不免牵强。’此首可谓诗题两承,极工极切,极流离妩媚。”前作王隐梅,后作王梅隐,何者为误,其人为谁,均难确断。“靖本”第八十回,在“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一段上有墨笔眉评,原文错乱不易读,试加句读引录:“是乃不及全儿,昨闻煦堂语,更难揣此意。然则余亦有幸,两意不期然而合,口同。”此批不知出于何人,煦堂也不知为谁。

  归纳一下“脂评”人物,署名最多的是脂砚斋和畸笏叟,棠村(梅溪)、松斋(立松轩)等只一、二条署名,绮园、鉴堂等人署名较多,都是较后的评者。在三千条左右的“脂评”中,肯定还有其它评者。“甲戌本”第二回有一条朱笔眉批:“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偶有復(複)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点出“诸公”,说明与他同批者即有数人。这些评者可能原有署名,在传抄中被删落。根据评语的内容分析,有些评语针对女性人物谈自己的相同感受,其口吻似为女性;有些评语,如“庚辰本”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儿诔》中有十八条注引《离骚》、《庄子》等的句子,一般认为是作者自注。署名的评者,除“松斋”外,其它虽有一些线索可资探讨,但都不能确举姓名。把“脂本”评者的身世以及他们同曹雪芹的关系考察清楚,对于了解曹雪芹的生平事迹和著书背景是大有好处的。


(三)“脂评”在“红学”中的价值

  脂砚斋和畸笏叟,尤其脂砚斋,是《红楼梦》最早的“阅”者和“评”者。所以,抄本多题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有的抄本在每十回一册的总目上标明“脂砚斋凡四阅评过”,有的抄本写有“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宇样。

  什么叫“阅评”呢?翻开明末以来刊行的书籍,大都署有某人“囗”(撰)、某人“评”、某人“阅”,例如明末沈泰编的明代杂剧总集《盛明杂剧》一、二两集,共收六十个杂剧,篇篇有“囗”者、“评”者、“阅”者名姓,第一种《高唐梦》卷首标明:“新都伯玉汪道昆囗,瑯玡敬美王世懋评,西湖长吉黄嘉惠、林宗沈泰阅。”“囗”,就是著;“评”,指批评、评点;“阅”,即阅读、审阅。一部著作,可以由不同的人“阅”、“评’,也可以由一人兼任。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就是沿用了明末以来流行的评论戏曲、小说、诗文的这种文艺评论形式。脂砚斋和畸笏叟既“评”又“阅”,都是“双肩挑”。从评语中所记年时推断,这“叔”、“舅”二人至少十次“阅评”:甲戌(一七五四),已是“再评”;“丁丑仲春”,即一七五七年春季,畸笏叟在阅评中心有所感,批曰:“尚记丁巳春日谢园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这该是第三次评阅;已卯(一七五九)重评,写下大量批语,仅“庚辰本”标明为此年所写的评语计二十四条,曹雪芹于此年“冬月”“定本”的“己卯本”,其残存三册的总目上写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这是第四次;次年,即庚辰(一七六○),曹雪芹于“秋月”再次修改“定本”,脂砚斋、畸笏叟未予评阅。此后,在壬午(一七六二)、乙酉(一七六五)、丁亥(一七六七)、戊子(一七六八)、辛卯(一七七一)、甲午(一七七四),至少又评阅六次。

  曹雪芹的《红楼梦》在“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创作过程中,脂砚斋、畸笏叟也花费了不少心血。“甲戌本”第一回有一句疑为将评语抄成正文的话:“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说明其不仅“阅”和“评”,而且代为“抄”。“脂本”上还有这样一些记录:

  此回宜分二回方妥。[39]

  此回可卿梦阿凤作者大有深意,惜已为末世。奈何!奈何!贾珍虽奢淫岂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后恣意,足为世家之戒。“秦可卿淫丧天香搂”,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请观风月鉴,多少泣黄泉![40]

  此后破失俟再补。[41]

  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42]

这是脂砚斋、畸笏叟提出建议、参与修改、提示作者的说明。正因为《红楼梦》里浇灌着他们的心血,所以曹雪芹死后他们面对着《红楼梦》这部“未成”的巨著,“哭芹,泪亦待尽”;想芹,“宁不痛杀”!

  对于“脂评”,用历史的、阶级的观点批判其陈腐的、没落的观点是理所当然的,但抓住只言片语无限上“纲”,危言耸听地把脂砚斋和曹雪芹的关系说成“只能是封建顽固派与封建叛逆者的对立关系,而他们之间的矛盾,最终也必然曲折地反映了贵族与市民、地主与农民的阶级斗争”[43],以达到对“脂评”全盘否定的目的,则是很不严肃的。这样做,“纲”虽直上九霄,但也就失去了带“目”的功用。这种脱“目”之“纲”,纵然从天上掉到地下也是不堪入“目”的,最终也必然直接同丧根失叶的“棍子”相依为命,紧紧拴在一起变成专事打人的“鞭子”。

  不可否认,“脂评”在《红楼梦》研究中有着珍贵的史料价值。通过“脂评”,我们可以看到曹雪芹的一些生平事迹,帮助我们认识曹雪芹是怎样一位作家;窥见曹雪芹在创作中如何运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对生活素材进行提炼和概括,可以考察不同年代《红楼梦》稿本的情况,约略看出曹雪芹写作和修改的过程;可以了解曹雪芹给八十回以后设计的一些情节和全书的结局,对比出续书的缺陷,等等。

  “脂评”明示《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对历来想剥夺曹雪芹著作权的人,“脂评”给予不容置疑的答复: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44]

  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后亡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45]

  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何不遇獭[癞]头和尚何?怅怅!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月]泪笔。[46]

  余谓雪芹撰此书,亦为传诗之意。[47]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48]

  ……

如果置这些“铁证”于不顾,或加以随心所欲的解释,都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戴不凡为了论证“《风月宝鉴》旧稿作者另有其人”,在《石头记》抄本中找了一大堆“内证”,诸如书中用了“大量吴语词汇”、“雪芹将贾府从南京‘搬家’北京”、“时序倒流”、宝玉时“大”时“小”[49],正好说明曹雪芹是在曹家败落后由南京移居北京,“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戚]”,“撰此闺阁庭帏之传”,“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50]。曹雪芹南居北迁,遣词造句,难免“南腔北调”;写景状物,难免“从南京‘搬家’北京”;因“书未成”,难免有“时序倒流”、人物或“大”或“小”的疏漏。这类现象也早有人反复指出。

  脂砚斋、畸笏叟同我国其它古典文学的评注者不同的是:他们与作者有着一段相似的生活经历,与作者关系极为密切,而且他们开始评注时,《红楼梦》还在创作过程中。因此,他们对曹雪芹的创作意图最为了解。“例如书中第一回写英莲一出场,就被癞头和尚叫做‘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这里脂铨本眉批说:“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订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接着又写道:‘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惊而后叹也!’这就是说,曹雪芹写英莲(应怜)‘有命无运’,实际上隐寓着四大家族乃至整个封建国家都‘有命无运’,因而《红楼梦》决不是独寄兴于一个‘情’字的爱情小说。脂砚斋的这种见解,是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和《红楼梦》的主题的。”[51]再如本回的其它几条评注,同样揭示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在石头“无材补天,幻形人世”这八个字旁批曰:“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在“无材可去补苍天”句旁批曰:“书之本旨”;在“枉入红尘若许年”句旁批曰:“惭恨之言,呜咽如闻。”评者特别注意小说中描述“石头”的这些话,点明曹雪芹是以“石头”自拟,借“石头”的遭际来抒发自己愤世嫉俗的不平之气和无材补天的不過之感。的确,曹雪芹的主观愿望是“补天”,不是“翻天”,但他已经感受到这个“天”崩溃之势已成,不可补缀,所以就忍心让它更加残破下去,并让在它荫蔽下的人都不配有好的命运。这种思想反映在《红楼梦》里就表现为既有无情的诅咒,又有深情的惋惜。“脂评”说作者“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52],是对曹雪芹的思想情绪的形象概括。

  在那个文网密布、文字狱严酷的时代,曹雪芹的“刀斧之笔”是不能锋芒毕露的。于是,只能“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来敷演故事,而不能引述真人真事写政论,直接“干涉朝廷”。有一条评语说:“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谓痴子弟正照风月宝鉴也。单看了家常老婆舌头,岂非痴子弟乎?。[53]因此,看《红楼梦》万万不可被太虚幻境、顽石通灵、春花秋月、家常琐事这类“老婆舌头”搞糊涂了。明乎此,才能把握全书的旨义。

  有些评语,可以帮助读者理解书中人物的性格特征。第九回写到“宝玉终是不能安分守己的人”时批道:“安分守己也不是宝玉了”。叉批道:“写宝玉总作如此笔”。第十九回,袭人责怪宝玉:“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做‘禄蠹’。”批道:“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袭人劝他日后再不可“调脂弄粉”,批道:“若不如此,亦非宝玉。”这类评语,充分肯定了宝玉的叛逆性格。对书中的“反面人物”,如贾雨村、王熙凤等,在评语中一再指斥其两面派行为“全是假,全是诈”,“口是心非”,“奸雄欺人”,“欺人太甚”,等等。这类评语,揭示了贾雨村、王熙凤这些人物虚伪狡诈的思想性格。

  还有,《红楼梦》人物命名的一个原则是以人名暗隐具有特殊含义的字,随着人物的出现,对其寓意略加评点,也有助于读者对人物遭际和作者态度的理解。如英莲,“设云应怜也”;冯渊,“真真是冤孽相逢”;贾府小姐四春,元者“原也”、迎者“应也’、探者“叹也”,惜者“息也”,元迎探惜者,即“原应叹息”;甄士隐,“托言将真事隐去也”;贾雨村,姓贾名化即“假话”,表字时飞即“实非”,别号雨村即“村言粗语也,言以村粗之言敷出假话也”,原系胡州人氏即“胡诌也”;清客相公詹光即“沾光’,单聘仁即“善于骗人”,卜固修即“不顾羞”,香料铺掌柜卜世仁即“不是人”,库房总领吴新登即“无星戥”,买办钱华即“钱开花”……书中人物命名的另一个原则是把配角人物如丫环书童等的名字整齐排列,配成一套,如贾府小姐的大丫头:元春带进宫去的抱琴、迎春的司棋、探春的待书、惜春的入画,评语点明这是“暗以琴棋书画列名”,“琴棋书画四字最俗,上添一虚字则觉新雅”[53]。但后来或因修改,或在八十回后另派用场,或因抄误,有的“失踪”,有的改名,不少人名不配套了。抓住这种现象认真分析,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小说的创作过程和版本的流传过程。

  “脂评”赞扬《红楼梦》刻画人物“打破历来小说窠臼”,并结合具体情节时时点出,对于读者认识《红楼梦》的艺术成就是大为有益的。

  脂砚斋说:“画神鬼易,画人物难。”[54]因为“描神画鬼,毫无对证”⑩;画人则须如实描摹,因为人人熟识“人”,丝毫不可失真。人,较之山水花鸟之类,不仅有形貌,而且有心神,所以“(为人)写照非画物比:盖写形不难,写心维难也”[55]。《红楼梦》写人,不惟“形似”,真正达到了“神似”。

  首先,曹雪芹绘“形”也不落俗套,不搞脸谱化。如描绘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三个人的外貌描写都各与其性格年龄相合,惜春浑写一笔也恰到好处,且不板滞。这种平淡朴实的笔墨,确如“脂评”所说,比历来的俗套小说“满纸羞花闭月”、“如花似玉”、“天下无二,古今无双”,恰似“班昭、蔡琰、文君、道韫”等,得自然之理,合自然之情。更可叹者,写好人不是什么都好,写坏人不是什么都坏。为人物画像亦然,如写美人,也不是一无陋处,湘云是个天真无邪、才貌兼备的贵族少女,却写她有咬舌之病,“爱”、“二”不分,更使人娇音如闻,正如“脂评”所说:“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58]就是写“坏蛋”也写得自然得体,并非天生的坏蛋模样,如写贾雨村,“生得腰宽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十分“雄壮”。这和俗套小说中凡写奸人必然是“鼠眼鹰腮”,“一副脸面”,全然不同。这些艺术处理很值得借鉴。因为生活中的人是活生生的,外貌描写的脸谱化,必然使文艺作品中的人物公式化、概念化。

  绘“形”传真已难,最难的是活画出入的眼睛。据说晋代名画家顾恺之画人,迟迟不画眼睛,人问其故,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59]历来俗套小说为其人物“点睛”不外“眼送秋波’一类套语。《红楼梦》则能以极省俭的笔墨活画出人物的眼睛,如写宝玉的眼睛是“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用“脂评”的话说,已是“真真写杀”。再如写黛玉的眼睛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此等“眉目”,即使高明的画家来画,恐怕也会掷笔踌躇,三思不能下笔,难怪脂砚斋连连赞曰:“奇眉妙眉,奇想妙想。奇目妙目,奇想妙想。”[60]

  写人应着力于“传神”,是我国古代文论中衡量一部文学作品是否成功的一个重要标准。《红楼梦》在传抄中就得到了“传神文笔足千秋”[61]的嘉许。如第十四回写风姐协理宁国府,刚上任就有一个迟到:

  即命传到,那人已慌张愧惧。凤姐冷笑道:“我说是谁误了,原来是你。你原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那人道:“小的天天都来的早,只有今儿醒了,觉得早些,因又睡迷了,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了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现开发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来,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众人听说,又见凤姐眉立,知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

这段描写,有声----“冷笑”、“喝命”,有色----“登时放下脸来”,有动作----“掷下宁国府对牌”,三者一气而下,活画出风姐的神态。脂砚斋在“风姐冷笑道”处批曰:“凡凤姐恼时,偏偏用笑字,是章法”;在“原来是你”处批曰:“四字有神”;在“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处批曰:“接上文一点痕迹俱无,且是仍与方才诸人说话神色口角”;在“又见凤姐眉立”处批曰:“(眉立)二字如神”……再如第八十回,当金桂听说香菱的名字是宝钗起的,便说是不通,香菱无心,夸奖了一通宝钗的学问,金桂听了:

  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同之极!”

这一连串的声态动作,诚如“脂评”所赞:“画出一个悍妇来”,“真真追魂摄魄之笔”。可见,“脂评”中对《红楼梦》的“传神之笔”是不乏一些点睛之笔的。

  从“脂评”看,全书初稿基本完成,只是某些缺处“未补成”。原稿为一百十回,在“誊清”中部分手稿就“被借阅者迷失”。曹雪芹死后竟全部“迷失”。不少人对佚稿的回目、内容作过认真的探索。据考,“后三十回”有这样一些回目:“狱神庙”茜雪“慰宝玉”、林黛玉愤作“十独吟”、“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卫若兰射圃”识麒麟、甄英莲“香魂返故乡”、青埂峰下重“证前缘”、警幻仙姑归“揭情榜”,等等。部分情节是:

  黛玉“泪尽”夭亡,有“证前缘”及宝玉“对境悼顰儿”的重要文字。宝钗嫁宝玉后曾共话旧事,“薛宝钗借词含讽谏”,宝玉还是听不进去,不改其“偏僻”性情,据说这段文字跟“贤袭人娇嗔箴宝玉”遥相呼应。元春死后,贾府失却靠山,“事败,抄没”,获罪坐牢。宝玉、凤姐也被捕入狱,贾芸、小红、醉金刚倪二等仗义探监,并设法营救。早年被逐的小丫环茜雪也曾“至狱神庙“慰宝玉”。风姐出狱后,执帚“扫雪”,身微运蹇,可能又被贾琏休弃,终至“回首惨痛”,“短命”而死。她的女儿巧姐“流落在烟花巷”,被刘老老救出“火坑”。宝玉、宝钗夫妻身居“破庙”,饥寒交迫,过着“寒冬噎酸薤,雪夜围破毡”的凄苦生活。花袭人在宝玉困顿前嫁给蒋玉菌,只有麝月留在身边。宝玉贫困后,衣食无着,蒋、花夫妇曾尽力“供养”。宝玉“贫穷难耐”,勘破“红尘”,“悬崖撒手”,飘然出家为僧。其它人,史湘云嫁给卫若兰,婚后不久即劳燕双飞,落得个犹如牵牛织女“双星”不能团聚的结局;妙玉流落“瓜洲渡口”,被迫屈从“枯骨”;探春远嫁不归;惜春入庵为尼,过着“缁衣乞食”的生活。最后,四大家族运终数尽,家亡人散,“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些,仅仅是脂砚斋、畸笏叟在“阅评”前八十回中谈“千里伏线”时信笔所及。尽管是一鳞半爪,而且曹雪芹在“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中也可能有所改动,但对于我们探讨作者的艺术构思和作品的思想内容、人物的性格特征等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四)“脂本”评者的局限性

  脂砚斋、畸笏叟等同曹雪芹一样,毕竟是封建“末世”的人,头脑里有封建传统观念,言谈中流露出没落阶级的颓丧情绪,是十分自然的。曹雪芹虽然被贵族权势集团抛弃在郊野荒村,举起叛逆的旗帜,但“怎么办”的问题他还不能解决。因为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还隐藏在旧的经济关系之中,只有在新兴生产力由幼芽长成禾苗,开出新花,才能结出新的思想之果。脂砚斋和畸笏叟等又怎么能超脱这条历史的规律呢?

  曹雪芹的《红楼梦》是暴露宿弊、针砭时事的,也向往着“飞到天尽头”、“幻入华胥境”,但那“天尽头”的“华胥境”是“君主立宪制”,还是“民主共和制”?他没有说也说不出,当时的社会生产力限制着他,使他不能从现存的、顽固的封建君主专制的圈子里跳出来。这就是曹雪芹既对现实“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62],却又用一些传统的陈腐观念“解释世界”的根源所在。脂砚斋和畸笏叟又怎么能摆脱这种历史的和阶级的局限呢?

  从“脂评”看,“脂本”评者对“忠孝节义”的传统观念、“长幼有序”的封建道统和“风月繁华”的贵族生活,无不虔诚信仰、因循墨守和痴心留恋。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其实是把青春锁闭在满嵌着珠宝的囚笼里,“脂评”说这是“泼天喜事”。皇宫“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贾母不知祸福,“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这本来是揭示皇室淫威,“脂评”却从“母慈子孝”的观点着眼,认为这个情节把“慈母爱子写尽”,感动得“掩卷而泣”[63]。皇室批准元春省亲,贾府特意营造了一座大观园。工程初就,贾政喚取宝玉“试才题对额”,内心也为宝玉的才气欢喜,令宝玉离去时却叱骂一通。读者从这里看到的是封建家长的专横,“脂评”却说此乃“大家严父风范,无家法者不知。”[64]元春省亲时,因朝廷有令,“无职外眷,不便擅入”,使至亲骨肉不能一享天伦之乐,“脂评”却认为理应如此,吹捧道:“所谓诗书世家,守礼如此。”[65]

  李纨其人,“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脂评”说:“(李纨)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礼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66],对其操守“贞节”非常赞赏。对李纨这个恪守“三从四德”的节妇、贤妻的典型,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五回《红楼梦曲·晚韶华》中悲叹道:“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风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看来,“节”并非道德。“据时下道德家的意见,来定界说,大约节是丈夫死了,决不再嫁,也不私奔,丈夫死得愈早,家里愈穷,也便节得愈好”;与“节”相连的“烈”,则有两种:“一种是无论已嫁未嫁,只要丈夫死了,她跟着自尽;一种是有强暴来污辱她的时候,设法自戕,或者抗拒被杀,都无不可”,这种东西“所以决不能认为道德,当作法式”,是因为“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现在所谓节烈,不特除开男子,绝不相干;就是女子,也不能全体都遇着这名誉的机会”[67]。李纨“节”而未“烈”,要是她在贾珠死时“跟着自尽”,“脂本”评者将会因其更加“罕见”而倍加赞赏了!

  醉金刚倪二是书中的一个次要人物,“脂评”却把他看得至关重要,简直是“义”的化身。书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贾芸从舅家出来,撞见倪二,攀谈中说出他刚才向舅父借钱碰钉子的事,“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批曰:“仗义人岂有不知礼者乎,何尝是破落户,冤杀金刚了”。接着又写倪二解囊相助,慷慨陈言,更是赞赏不已:“难得难得”,“爽快人,爽快话”[68]!

  《红楼梦》第十三回本来有贾珍、秦可卿公媳私通,因丫环撞见“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情节,意在暴露贵族之家的荒淫无耻和逼使丫环自杀“殉主”的罪恶,畸笏叟认为这种笔墨有损于高门府第的尊严,便“命”曹雪芹删去。脂砚斋和畸笏叟在批注中每每触景而生情,回忆起一些灯红酒绿的往事,就情不自禁,“放声大哭”一通。基于维护贵族社会的尊严和统序,“脂本”评者对不守礼节家规的书僮戏子们更是深恶痛绝。焙茗担着风险把《西厢记》、《牡丹亭》这些反映争取婚姻自主的优秀作品偷运到大观园,为宝黛反叛封建婚姻制度提供了精神武器,值得肯定。然而,脂砚斋却表示:“书房伴读,累累如是。余至此痛恨。”[69]痛恨焙茗给宝玉找来“正人君子”厌弃的“邪书”。龄官是个具有反抗性格的女戏子,她不甘被当作玩物供太太小姐们取乐,当着贾府少爷贾蔷的面简捷了当地忿怒控诉:“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个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龄官竟敢把“诗书世家”斥为囚人的“牢坑”,这就不能不惹得脂砚斋等人恼火了,他们在批语中说:“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难养也。”[70]还给龄官加上“拿腔作势,辖众恃能”、“恃能压众,乔酸姣妒”种种可恶的罪名,并告诫说:“大家蓄戏,不免奸淫之陋,可不慎哉!”[71]

  在不少评语中,还透露了评者是以没落阶级对世界的悲观看法和虚无主义的“梦”、“幻”观念来曲解《红楼梦》的思想内容的。说什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这“四句乃一部之总纲”[72],“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宝鉴亦从梦中所有,故《红楼梦》,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73]。在“脂评”中,诸如“全用幻”、“此是幻象”、“点幻字”、“又点幻字”、“已入幻境”之类的字眼比比皆是。不可否认,《红楼梦》中确实有这种宿命论的虚无主义观点。但是,作为现实主义伟大作家的曹雪芹,其思想的主导方面是进步的,贯串在《红楼梦》中的基调不是对人生的否定,而是在揭露现实和现实人生悲剧中洋溢着对美好人生的热烈追求。对曹雪芹在书中表现出来的这种大胆揭露现实而又宣扬宿命论观点、描绘现实人生悲剧而又渲染虚无梦幻境界、追求美好入生而又图解色空的矛盾,“脂本”评者们是解释不了的。他们不懂得反映社会生活和对社会生活现状的来龙去脉加以解释,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当时的社会现实是清王朝的所谓“乾隆盛世”,古老的中国封建社会正处于日落西山之际。“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方面,封建的物质的和精神的财富聚集着,霉烂着,一方面,新的生产方式和思想因素孳生着,发展着。封建统治者为卫护其旧传统和旧习惯,施展着最后的也是最暴虐的余威,制造着一幕幕人生悲剧。《红楼梦》的价值,“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74],把社会上的一切都呈现出来,以“令世人换新眼目”。这当然是唯物主义的,或者说是现实主义的伟大胜利。曹雪芹还看到,社会衰落,人生的悲剧,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无疑是对的。为什么是这样,他却不能回答。于是,他的唯物史观在这里止步了,唯心主义出来说话了:“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冤冤相报自非轻,生离聚合皆前定”;在命运的摆布下,“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这就给全书笼罩了一种虚无主义色彩和宿命论气氛。这种虚无宿命的东西,也不是曹雪芹头脑里固有的,而是当时流行的、统治阶级提倡的佛教禅宗思想[75]留在这部作品上的痕迹。

  “一分为二”地看,在理学独尊,找不到也没有崭新的理论武器的情况下,禅宗的由摆脱烦琐经义而转向“顿悟成佛”、由反对念经拜佛而达到“诃佛骂祖”的反“传统”精神,也不失为一种批判武器。使用这个武器的不只是曹雪芹,是当时残酷思想统治下一般不得志而具有反抗精神的知识分子的一种时髦风尚。但是,这毕竟是一种破旧武器,因而也就不能不降低《红楼梦》积极的批判意义,不能不贬损它作为一部完美的现实主义杰作的价值。同时,《红楼梦》毕竟是时代的产物,曹雪芹感染着时代的气息,也必然会反映出随着资本主义萌芽而滋长起来的启蒙思想,蕴藏着一股热情奔放地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民主思想的潜流。情况如此复杂,是因为曹雪芹是社会中的一员,社会生活中的各种事物和思潮都会在他的头脑中有所反映,并反映在他的创作中。“脂本”评者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把《红楼梦》里的宿命论的虚无主义观点和色空观念夸大为笼括全书的基本观点,并为后来的“梦幻”、“色空”说开了先河。

  对于书中的人物形象,“脂评”是用抽象的人性来看待的,突出地表现在谈“情”上。如对宝黛的叛逆性格虽亦欣赏,但并不理解,把他们看成是一对超然的、异乎常人的“情痴”。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中心情节是:宝玉听说贾雨村来了,父亲叫他去陪坐,“心中好不自在”:

  宝玉一面登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单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林黛玉(在门外)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

  回前总评说:“前明显祖汤先生有怀人诗一绝,读之堪合此回,故录之以待知音:“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水无波。”[76]回后总评说:“世上无情空大地,人间少爱景何穷。其中世界其中了,含笑同归造化功。袭人、湘云、黛玉、宝钗等之爱之哭,各具一心,各具一见;而宝玉、黛玉之痴情痴性,行文如绘,真是现身说法,岂三家村老学究之可能梦见者,不禁炷香再拜。”这是针对佛家宣扬的只有遁入空空无有的精神世界才能超脱,灵魂才能得救,才能进入“天国”、“乐园”、“西方极乐世界”而发的一种人生观见解,是值得肯定的一面。这岂不是同其所谓人生“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是全书“总纲”的说法自相矛盾吗?细加考察,是既矛盾而又统一的。其统一性就在于:把宝黛的叛逆性格和建立在叛逆思想基础上的爱情,归结为“多情”和“痴情痴性”,把具体的、具有鲜明倾向的思想感情装在一个包罗万象而又抽象不可捉摸的“情”字当中。这样,“情”也就成了“幻”,正如“脂评”所说,一部《石头记》是“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梦幻”[77]。这样,又把“情”和“幻”完全划上了等号。这与曹雪芹“情种”、“幻情”之类的主观说教虽然并不大相悖逆,但作为指导人们阅读的“文学批评”来说,无疑是扩散迷雾,是对宝黛形象的客观意义的一种极大歪曲。尤其荒谬的是,把贵族老爷和浮浪子弟的淫滥勾当与青年男女的正当爱情生活和纯贞情谊混为一谈。如把下流无耻的贾琏和“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的“多混虫”之妻“多姑娘”的鬼混也视为“情”,不过是“情之瘕疵”而已;而这种“瘕疵”竟是为“(夭)风流宝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线千里外之笔也”[78]。

  至于“脂评”的文学批评观点,就是跟他同时代的一些人比,也是陈腐落后的。在当时“文字狱”盛行社会、考据风囊括文坛的形势下,先后出现的“格调说”、“肌理说”和“性灵说”以及桐城派古文的“义法论”,尽管都很玄妙,都是为封建统治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但他们都想总结出文学反映生活的特殊规律来,在文学批评史上应给予一定地位。“脂评”似乎认为文学的职责仅仅是写生而已,因而常常把书中的人物、情节同实际的生活素材相对照,大批“有是事,大有是事”,“曾历其境”,“余旧日目睹亲问[闻],作者身历之成文字,非搜造而成者”,等等。

  “一分为二”地看,这类评语也是有价值的,它们说明小说中的不少人物和事件有生活原型。比如第十八回写元春归省,补叙宝玉“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旁批:“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先[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据考,曹家并无这样一位当妃子的“先姊”,曹寅长女只不过嫁给镶红旗王子纳尔苏,并未入宫;曹家为皇室器重,同曹寅之母孙氏入宫作玄烨奶妈关系至为重大,小说把这条线索完全舍弃。贾元春很可能是对曹寅之母及其长女的典型概括,即“隐去”这些“真事”,敷演成“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可惜他们不能用“模特儿”、“典型化”、“集中概括”这类词语加以陈述。也难怪,他们不可能学到当今的“文艺理论”、“文学原理”,大概连清以前中国的“文论”也没有系统一读。他们所熟悉的是金圣叹对《西厢记》、《水浒传》的批点之类。但是,也不能认为他们的头脑冬烘到连曹雪芹写《红楼梦》不是给曹氏男女树碑立传都不懂。也有“脂评”为证:

  小说第十七回,写宝玉进大观园来戏耍,忽听说贾政就来,于是“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结果还是顶头撞见,只得一边站了。

“庚辰本”上在这段描写旁边批曰:

  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信笔书之,供诸大众同一发笑。

第十九回,在宝玉对茗烟说“可见她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之后,“庚辰本”、“戚序本”都有双行夹批说:

  按此书申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

这类批语清楚地透露了宝玉这个形象既有着作者的生活经历,也有着批者的生活经历,是一个经过综合、概括的艺术典型,而且“这个”人物十分独特,在“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

  诚然,在某些问题上,他们的头脑也冬烘得可以,如对“文章作法”一、二、三,就很迷信,看不透那是“骗人”的把戏。所以,在分析小说的艺术手法时就一味地从形式主义的观点出发,大谈笔法、章法,说什么“《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及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法”,“花样周全之极”,还有什么“一击两鸣法”、“层峦迭翠法”、“金针暗度法”、“山断云连法”、“倒卷帘法”、“柳藏鹦鹉语方知法”,等等,总计不下数十种,似乎作者是个魔术师,专门在搞文字游戏。当然不是说“脂评”所指出的这“种种诸法”毫无根据,而是以此概括作品的艺术成就,势必贬低作品的艺术价值。第十七回的一条评语就说,《红楼梦》“所谓集小说之大成,游戏笔墨,雕虫之技,无所不备,可谓善戏者矣”。这岂不是把作者“研泪为墨,滴血成字”的文学巨著说成是讲手工技艺的《废艺斋集稿》之类的书了吗?果如其言,“石头”所“记”的“文章作法”还不如“废艺斋”所“集”的“手工技艺”的价值。实践证明,专学“文章作法”并不能使入学会“作文”;学了“手工技艺”在实际生活中倒真有“实用”价值。同时,“伏线”、“伏笔”的字样随处可见。此处“伏”某人,彼处“伏”某事;此处“草蛇灰线”,彼处“伏线千里”,甚至是“一树干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伏线”、“伏笔”是有的,但无处不“伏”,也就无所谓“伏”了。因而这种评语只能起到拆散作品结构、曲解思想内容和转移读者视线的作用。这种形式主义的评点法,是有其历史渊源的。鲁迅指出,金圣叹“拾了袁宏道辈的唾余”,“抬起小说传奇来”加以评点,“经他一批,原作的诚实之处,往往化为笑谈,布局行文,也都被硬拖到八股的作法上。这余荫,就使有一批人,堕入了对于《红楼梦》之类,总在寻求伏线,批剔破绽的泥塘。[79]。“脂评”对金圣叹佩服得五体投地:“噫,作者已逝,圣叹云亡,愚不自谅,辄拟数语,知我罪我,其听之矣”[80],“假使圣叹见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处”[81]。“脂评”在这一点上,是继承金圣叹的衣钵,把《红楼梦》“拖到八股的作法上”和“总在寻求伏线”的典型。

  “脂评”的内容是相当庞杂的,必须坚持“一分为二”的观点和方法,对其有价值的东西予以足够的重视和充分的研究,对其陈腐的观点和形式主义的评点必须批判和扬弃。象对待一切文化遗产一样,把有用的“拿来”,把无用的“弃去”,既不能核桃栗子一起数,也不能污水婴儿一起泼。


注释:

①见吴恩裕《曹雪芹丛考》卷八第二篇《甲戌本〈石头记〉中的孔梅溪和吴玉峰》。吴恩裕说,他于一九五五年从魏宜之处得到一幅“云山翰墨,冰雪聪明”八字篆文,署名“空空道人”,钤有“松月山房”阴文章。有的研究者认为这是曹雪芹的笔迹。“空空道人”可能是曹雪芹的一个假托之名。关于孔继涵,翁方纲曾为之撰墓志铭,卢文招有《孔葓谷户部哀辞(并序)》、《与孔葓谷书》、《答孔葓谷书》,《国朝耆献类征》有孔传,著有《红榈书屋诗集》四卷、《斫冰词》三卷、《微波榭遗书》六种、《算经十书》等。吴揖峰能诗文,嗜酒,生活落拓,不拘形骸,尝客居东鲁,与孔继涵为邻。又据赵冈考:“吴玉峰一名多半是杜撰的假名。但曹雪芹时代,南京确有吴玉峰其名,为南京家喻户晓之后,在此处被顺手牵羊,加以使用而已。吴玉峰是南京有名的膏药店,从明到清,历代子孙相传。同治上、江两县志卷五页四七记有:‘敬香阜汪天然包头,吴玉峰膏药,耿氏香糕……皆以一技名其家,而其招牌又皆名人手笔”(见赵撰《考红琐记》,校读补记)。均为一家言,录以备考。

②《左传》昭公八年:“八年春,石言于魏榆。晋侯问于师旷曰:‘石何故言?’对曰:‘石不能言,或冯焉。不然,民听滥也’。抑臣又闻之曰:‘作事不对,怨囗动于民,则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宫室崇侈,民力雕尽,怨囗并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于是晋侯方筑虒祁之宫。”

③裕瑞:《枣窗闲笔》。

④张之洞:《广雅堂散体文》卷二《沧州王君侣樵墓志铭》。

⑤详见周汝昌《红楼梦新证》(重订本)附录编考释。赵之谦为刘铨福刻印的介绍参见庄葳《刘铨福和赵之谦》(载《中华文史论丛》第八辑)。关于《石头记》抄本情况的介绍,除参考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和一粟的《红楼梦书录》外,还参考了文雷的《红楼梦版本浅谈》(载《文物》一九七四年第九期)和《读新发现的脂怡本〈石头记〉残卷》(载《理论学习》一九七五年第三期)以及吴恩裕的《己卯本〈石头记〉新探》和冯其庸的《论庚辰本》、潘重规的《读列宁格勒〈红楼梦〉抄本记》(载香港《明报月刊》第九十五期)等。以下在介绍抄本的行文中已属“常识”者恕不一一注明出处。

⑥周绍良:《读刘铨福原藏残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散记》。

⑦《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第一六五页。

⑧宋刊婺州《九经》陆心源跋语。

⑨详见吴恩裕、冯其庸:《“己卯本”〈石头记〉散失部分的发现及其意

义》;吴恩裕:《己卯本〈石头记〉新探》。

⑩上引均见冯其庸《论庚辰本》,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四月版。

⑾《德清县续志》卷八《人物志》。

⑿⒀魏绍昌:《新发现的“有正本”〈红楼梦〉底本概述》。

⒁大字本下集第一册封二刊有“征求批评”启事,原文是:“此书前集四十回,曾将与今本不同之点略为批出。此书后集四十回中批点欲求阅者寄稿,无论顶批、总批,祗求精意妙论,一俟再版即行加入……前集四十回中批语过简,倘蒙赐批,一例欢迎……”。

⒂“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指唐诗人白居易《秦中吟·议婚》:“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悟幻庄周,梦归蝴蝶”,指庄子梦蝶寓言。《庄子·齐物沦》:“昔者庄周梦为蝴蝶,姗姗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⒃徐恭时:《〈红楼梦〉版本有关人物资料札记》。

⒄见《藏书纪事诗》六卷“杨继振幼云”条。

⒅毛国瑶:《对脂靖本〈红楼梦〉批语的几点看法》。

⒆《枣窗闲笔·后红楼梦书后》。

[20][37]徐恭时:《脂本评者资料辑录》。

[21][23]《脂砚斋所藏薛素素脂砚》,载《北方论丛》一九七九年第一期。

[22]《红楼梦新证》(重订本)第八章《文物杂考·脂砚斋藏砚》。[24]“甲戌本”第一回眉批。

[25]“甲戌本”第二十八回行间朱批。

[26]“庚辰本”第五十四回双行批注。

[27]“蒙古王府本”第一回行间批。

[28]刘梦溪:《论〈红楼梦〉的书名及其演变》,载《文艺论丛》一九七八年第四期。

[29]“庚辰本”第二十八回眉批。

[30]“甲戌本”第十三回回末总评。

[31][36]《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七十八回本)的构成、年代和评语》。

[32]《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自注。

[33]见“甲戌”、“庚辰”诸本第十三回眉批及夹批。

[34]吴恩裕:《曹雪芹丛考》卷八第二篇《甲戌本〈石头记〉中的孔梅溪和吴玉峰》。

[35]《有关曹雪芹十种·松斋考》。

[38]梁丽:《关于鉴堂》,《红楼梦学刊》一九七九年第二辑。

[39]“庚辰本”第十七回回前总评。

[40]“靖本”第十三回回前总评。

[41][42]“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夹批。

[43]兰州铁路局工程一队、甘肃师范大学中文系《红楼梦》评论组:《评〈红楼梦〉的“脂砚斋评”》,载《甘肃师大学报》一九七五年第三期。

[44][45][46]“甲戌本”第一回眉批。

[47]“甲辰本”第一回夹批。

[48]“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回末总评。

[49]《揭开〈红楼梦〉作者之谜----论曹雪芹是在石兄〈风月宝鉴〉旧稿基础上巧手新裁改作成书的》。

[50]“甲戌本”第二回眉批。《诗经》“鹡鸰在原”、“棠棣之花”,并非“从来就是‘兄弟’的代名词”,而是同辈男女的通称,且“兄弟”也指姊妹,如《孟子·万章》:“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

[51]文雷:《〈红楼梦〉版本浅谈》。

[52]“甲戌本”第五回夹批。

[53]“庚辰本”第四十三回夹批。

[54]“甲戌本”第七回双行批注。

[55]“甲戌本”第八回夹批。

[56]鲁迅:《叶紫作〈丰收〉序》。

[57]陈郁:《话腴》。

[58]“庚辰本”第二十回双行批注。

[59]《晋书·顾恺之传》。

[60]“甲戌本”第三回夹批。

[61]永忠:《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

[62][74]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63]“庚辰本”第十六回夹批。

[64][65][70][71]“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双行批注。

[66]“甲戌本”第四回夹批。

[67]鲁迅:《我之节烈观》。

[68]“庚辰本”第二十四回夹批。

[69]“庚辰本”第二十三回夹批。

[72]“甲戌本”第一回来批。

[73]“庚辰本”第四十八回双行批注,署名脂砚斋。

[75]禅宗是佛教宗派中比较晚出,却是中国佛家独创的一个宗派。其它宗派为天台、法相、华严等宗,搞烦琐教义、经院哲学和繁复的戒律仪式。使人望而生畏,更大吹其天国如何遥远,成佛如何困难,使人望而却步。禅宗(南宗)提倡“顿悟”法门,倡言“众生皆有佛性”,“见性成佛”,“西方即在目前”,快速简便,大大缩短了“脱离苦海”进入“天国”的距离。净土宗也提倡快速简便的成佛法,但还要拜拜佛,念念“南无阿弥陀”;禅宗则不拜佛、不念经,“顿悟”即可“成佛”,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把“天国”直接搬到人的心中。后来进一步向虚无主义发展,由反对念经拜佛而达于“诃佛骂祖”,连它的老祖宗释迦牟尼也否定了。

[76]汤显祖的诗载《玉茗堂诗集》卷九,题为《江中见月怀达公》。

[77]“戚序本”第一回回末总评。

[78]“庚辰本”第二十一回眉批。

[79]《南腔北调集·谈金圣叹》。按:袁宏道当为李卓吾之误。

[80]“戚序本”第五十四回回末总评。

[81]“甲辰本”第三十回双行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