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里,曹雪芹摆出一付大彻大悟的样子,宣扬什么“终究是,到头一梦,万境俱空”,什么“悲喜千般同梦幻,古今一梦尽荒唐”……等等。那与雪芹“一芹一脂,似一似二”的脂砚斋,也说什么“故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人作此一大梦也。”----好象真有勘破红尘,达到“涅槃”境界的样子。所以有人说《红楼梦》是写“出家成佛”之书。
其实不然,雪芹未“勘破”,脂砚也如此。^假如真的“勘破”,雪芹何必化“十年辛苦”,作这“字字血泪”的《红楼梦》?脂砚又何必用“泪笔”一评、再评,乃至“凡四阅过”呢?----假如真“勘破”了“万境皆空”,那么,“涅槃”是园寂、解脱、是“至乐”,是“返朴归真”……雪芹又何必为红消香断而如此悲悼?脂砚又何必为“哭芹,泪亦殆尽”呢?----事实上,书中的贾宝玉“撒手悬崖”地出了家,雪芹自己却没有出家,还是为“子殇、因感伤成疾”而逝,还念着“新旧飘零目岂瞑”(敦诚:《挽曹雪芹》)……这就说明了“万境俱空”、“古今一梦尽荒唐”之类的想法,并不是曹雪芹----包括脂砚斋----出自内心的想法,仍只是因袭当时流行的色、空观念。那时的小说常常宣扬一些果报、色空思想之类的东西。如《金瓶梅》就有不少地方宣扬那“倒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空世界,打破了生灭机关”(《金瓶梅》第一回)的佛教思想。《红楼梦》受《金瓶梅》的影响很深,但其成就远远高出于《金瓶梅》。不过,《红楼梦》终究是两个世纪前的作品,曹雪芹也是那个时代的作家,有着很大的局限性,对流行观念还不可能摆脱干净;对《金瓶梅》也有摆脱未尽的地方。在《金瓶梅》里,果报、劝戒的色彩更浓厚,什么“一善一恶、一盛一衰;后事前因,历历不爽”之类的说教,随处皆见。《红楼梦》则提高到“空、无”的哲学观点上来。但因终究是因袭流行的观念,故不能和作品融成一体,成为游离的、格格不入的。----作品的形象实体的描写是对丑恶的憎恶、对美好的爱和自由生活的向往,它只能激起读者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好理想的追求,而不能产生如其所宣扬的那种达到“勘破”、“涅槃”境地的效果。这是因为曹雪芹是个深情的、真情的、热爱生活的人,而不是浅薄、冷漠、出世的人。“喷泉里喷出的是水,血管里冒出的是血。”----一个深情、眊情的人、只能写出深情、真情、热爱生活的作品,而不可能写出浅薄、冷漠、出世的“涅槃”成佛之书。
所以,那个卷首的空空道人“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不叫“空”什么,反而改名叫做“情僧”,这也就道出了曹雪芹的思想体系中是以“情”为轴心,而不是以“空”为轴心的。所谓“万境俱空”、“一梦荒唐”云云者,全属外铄的、流行的口头语而已,于雪芹思想中不能生根,于作品也不能起决定作用。作者在“大虚幻境”的册子诗判词中说妙玉是“云空未必空”。这话移来形容曹雪芹其人及其《红楼梦》宣扬的色、空观念,也是十分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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