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琏  
 

第 二 回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 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 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 ,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 。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 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 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 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第 三 回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 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 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 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 蝶穿花大红洋缎窄Ё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 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 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 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 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 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 学名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 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 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 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 !”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 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 !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 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 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 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 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第 四 回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 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 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 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 。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 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 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第 六 回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 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 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 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 ,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 ,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 走。这一下来他吃饭是个空子,咱们先赶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 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 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 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 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 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 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 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 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 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于是来至东边这间 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 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 。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 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 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第 七 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劳叨了一回,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後窗下过 来,隔著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著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 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 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著 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醒了。”奶子摇头儿 。正说著,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著房门响处,平儿拿著大铜盆 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平儿便到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 了来作什麽?”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 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吩咐道:“送 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後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第 十 一 回   

这里渐渐的就有人来。先是贾琏、贾蔷到来,先看了各处的座位,并问:“有 什么顽意儿没有?”家人答道:“我们爷原算计请太爷今日来家来,所以并未敢预 备顽意儿。前日听见太爷又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 ,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 

 
     
 

第 十 二 回   

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 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 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 烦说,自然要妥贴。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仆从,登舟 往扬州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三 回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後,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 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

 
     
 

第 十 四 回   

凤姐见照儿回来,因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去,争奈事 情繁杂,一时去了,恐有延迟失误,惹人笑话。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令昭儿进 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 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昭儿。又细细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 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浑账老婆,--回来打折你的腿”等语。 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总睡下又走了困,,不觉又是天明鸡唱,忙梳洗过宁府 中来。

 
     
 

第 十 五 回   

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 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 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受贾府之情,这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 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且不在话下。

 
     
 

第 十 六 回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 意。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也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与 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 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 俱各平安。宝玉只闻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 之工,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 !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 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 面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後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 凤姐道:“我那里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 ,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 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 ,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 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 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报怨。‘坐 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儿不扶’ ,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 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 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 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报怨後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 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   

正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 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 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 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唤香菱 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了辱 他。”凤姐道:“嗳!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样眼馋肚饱 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 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 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 ,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 。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一语未了,二门上的 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 兴,只陪侍着贾琏。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令其上炕去 。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下设下一杌,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 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 倒没的硌了他的牙。”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 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 惠泉酒。”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钟,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 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饮酒,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 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 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 我还再四的求了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一 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和奶奶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 饿死了呢。”   

贾琏此时没好意思,只是讪笑吃酒,说“胡说”二字,--“快盛饭来,吃碗 子还要往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呢。”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作 什么?”贾琏道:“就为省亲。”凤姐忙问道:“ 省亲的事竟准了不成?”贾琏 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凤姐笑道:“可见当今的隆恩。历来听书 看戏,古时从未有的。”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 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他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 怎么个原故?”贾琏道:“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 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 ,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 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见 ,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 之事。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 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 ,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 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 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 感戴?现今周贵人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 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岂非有八九分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 ?”贾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若果如此 ,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 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 化赶上。”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 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像倘海 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候我爷爷单管 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 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正说的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了来瞧凤姐吃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他,忙忙 的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 ”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话?快说。”凤 姐且止步稍候,听他二人回些什么。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 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 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 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着忙说:“多谢 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造也容易;若采置别处 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 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去请安去,再议细主。”贾蓉忙应 几个“是”。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 派了侄儿,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去 ,所以命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谅了打谅,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 ?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 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 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 道认真的叫他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 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算计算计。”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 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 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 栊帐幔的使费。”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   

这里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贾琏笑道:“你别兴 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且不要 论到这里。”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来,不止三四次,贾琏害乏, 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 无话。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人等,并几位世 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察度办理人丁。自此後,各 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 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 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会芳园 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 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 ,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 ,一一筹画起造。   

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 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裁花,一应点景等事, 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 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 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 、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一时喧阗热闹非常而 已。暂且无话。 

 
     
 

第十七回   

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 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贾珍回 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 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 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令人去唤贾琏 。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 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 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 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 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桌套, 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第十八回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乃呈上略节。贾妃从头看了,俱 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 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 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 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 、银爵各二支,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 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贾兰则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 、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外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百串,是赐与贾母 、王夫人及诸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 ,金锞一双。其余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 、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有清钱五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 行人丁的。

 
     
 

第 十 九 回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 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 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 ,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 走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 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 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 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也有去会赌的,也有往 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那些小的,都钻进戏 房里瞧热闹去了。

 
     
 

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病了, 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 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 ?”医生回道:“病虽险, 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 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 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 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 外 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 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 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 有清俊的选来出火。 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人 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 今 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 ,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 手。 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 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 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 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 要走两趟去招惹。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 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 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是 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 ,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 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 ,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 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 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 快离了我这里罢。 ”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那媳妇 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 已毕, 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风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 恩爱,自不必烦絮。   

次日早起, 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 抖出一绺青丝来。 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 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 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 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 子撅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 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倒赌狠!你 只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 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一语未了, 只听凤姐声音进来。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刚起身,凤姐已走进 来,命平儿快开匣子, 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 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 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 。”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添出 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乾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 戒指、 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 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平儿只装着看不见,因笑道:“ 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 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凤姐笑道:“傻 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说着,寻了样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 ,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 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 他知道。”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 烧了他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 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 ,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他娇俏动情, 便搂着求欢,被 平儿夺手跑了,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 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 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 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象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 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 醋了。 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 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贾琏道:“你两个 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 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 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 他,倒象屋里有老虎吃他呢。 ”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 ?”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 ”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 ”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 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 说道:“平 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 已绝倒在炕上 ,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伏他了。”凤姐道:“都是你惯的 他, 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作人。我躲开你们 。”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贾琏道:“我就来。”凤姐道:“我有话和 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第二十二回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 的生日, 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 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 。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 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 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 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 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 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 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 些。”凤姐道:“我也这们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 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 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第二十三回   

且说那个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 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 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 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 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 凤姐因见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势的,便依允了,想了 几句话便回王夫人说: “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 要承应。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 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 说声用,走去 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 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唤贾琏来。   

当下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不知何事,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 笑道:“ 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 依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 ”凤姐听了,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 是玩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个事情管管 。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 。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 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等 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件工程。”贾琏道:“果这样也罢了。只是昨儿晚 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向贾 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   贾琏已经笑着去了, 到了前面见了贾政,果然是小和尚一事。贾琏便依了凤 姐主意,说道:“如今看来,芹儿倒大大的出息了,这件事竟交与他去管办。横竖 照在里头的规例,每月叫芹儿支领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事,听贾琏如此 说,便如此依了。贾琏回到房中告诉凤姐儿, 凤姐即命人去告诉了周氏。贾芹便 来见贾琏夫妻两个,感谢不尽。风姐又作情央贾琏先支三个月的,叫他写了领字, 贾琏批票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 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一块,撂与掌平的人, 叫他们吃茶罢。于是命小厮拿回家, 与母亲商议。登时雇了大叫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唤出二 十四个人来,坐上车,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第二十四回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 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宝玉看 时,只见这人容长脸, 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 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 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 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 。”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 !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 芸道:“十八岁。”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 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 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 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 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 道:“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 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 ,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顽耍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 。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前儿倒有一件 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 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 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 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作什么,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 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 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 来讨信儿,来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 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 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 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 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 “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那 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 想必是裁什么尺头。”

 
     
 

第二十五回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 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 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 “好头疼!”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 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 慌了,忙去报知王夫人、贾母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 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 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而颤 ,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于是惊动诸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 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 外众媳妇丫头等, 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正没个主见, 只见凤姐手 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 。 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 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人口不安,也都没了主 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 ,皆由天命, 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 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 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 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 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 、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c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

 
     
 

第三十三回   

贾政此时气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 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 令小厮“快打, 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唬的骨软筋酥,忙低头站住。贾政便 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 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 ”喝令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 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 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 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听了惊疑, 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 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 ──大约我近年于家 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 颜面何在!”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叫去, 贾环 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 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意 ,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 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 。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的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 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 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 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 是为宝玉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 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 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

 
     
 

第四十二回   

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 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 ,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 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 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 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御医了,也便含笑问:“供奉好?”因问贾珍:“这 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道:“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 。”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晚生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 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头上。老嬷嬷端着一 张小杌:连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 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说:“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   

贾珍贾琏等忙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出到外书房中。王太医说:“太夫 人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暖着一点儿,就好了 。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待吃,也就罢了。” 说着吃过茶写了方子。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 瞧我们。”王太医听说忙起身,就奶子怀中,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 ,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姐儿又骂我了,只是要清清 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是 了。”说毕作辞而去。

 
     
 

第四十四回   

凤姐听了,已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来一径来家。刚至院门,只见又有一个小 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儿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 伶俐,见躲不过了,越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 。”凤姐儿道:“告诉我什么?”那小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如此,将方才的 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作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 ”说着也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便摄手摄脚的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 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了 ,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 ,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 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又听他俩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 愤怨语了,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夺,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 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 :“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 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 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 二家的撕打起来。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作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 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 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 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 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 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 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 贾琏气的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 家干净。”正闹的不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 ,就闹起来。”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儿 。凤姐儿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丢下众人,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此时戏已散出,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 二爷要杀我呢!”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怎么了。凤姐儿哭道:“我才家去 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 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 ,把平儿扶了正。我原气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 。他臊了,就要杀我。”贾母等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 流种子来!”一语未完,只见贾琏拿着剑赶来,后面许多人跟着。贾琏明仗着贾母 素习疼他们,连母亲婶母也无碍,故逞强闹了来。邢夫人王夫人见了,气的忙拦住 骂道:“这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贾琏乜斜着眼,道:“都 是老太太惯的他,他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邢夫人气的夺下剑来,只管喝他 “快出去!”那贾琏撒娇撒痴,涎言涎语的还只乱说。贾母气的说道:“我知道你 也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贾琏听见这话,方趔趄着脚儿出去 了,赌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书房来。   

宝玉便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 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因又说道:“ 好好儿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 ,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平儿道:“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淫妇治的我,他又 偏拿我凑趣,况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说着便又委曲,禁不住落泪。宝玉忙 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 ”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 。”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 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洗洗脸。”一面说,一面便吩咐了小丫头子们 舀洗脸水,烧熨斗来。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 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 。平儿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占攴)(左为掇的右边,右为攴):果然话不 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他换 ,便赶忙的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宝玉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 粉,不然倒象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 人来安慰你。”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 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 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 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 。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 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 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 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 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忽 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 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 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 ,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 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 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 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 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至 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一回闲话,掌灯后方散 。   

平儿就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儿只跟着贾母。贾琏晚间归房,冷清清的,又 不好去叫,只得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邢 夫人记挂着昨日贾琏醉了,忙一早过来,叫了贾琏过贾母这边来。贾琏只得忍愧前 来,在贾母面前跪下。贾母问他:“怎么了?”贾琏忙陪笑说:“昨儿原是吃了酒 ,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 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 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贾琏一肚子的委屈,不敢 分辩,只认不是。贾母又道:“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还不足!成 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为这起淫妇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 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若你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 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 不敢受你的跪。”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 ,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想着:“不如赔了不是,彼此也 好了,又讨老太太的喜欢了。”想毕,便笑道:“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 越发纵了他了。”贾母笑道:“胡说!我知道他最有礼的,再不会冲撞人。他日后 得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贾琏听说,爬起来,便与凤姐儿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 奶饶过我罢。”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 了。”说着,又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凤姐儿和贾琏两个安慰平儿。贾琏见了平儿 ,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 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 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了一个揖,引的贾母笑了,凤姐儿也笑 了。贾母又命凤姐儿来安慰他。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儿磕头,说:“奶奶的千秋, 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儿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 躁起来,为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心酸 ,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平儿道:“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 。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说着,也 滴下泪来了。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个再提此事,即刻来回我,我 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   

三人从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头。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去。至房 中,凤姐儿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象个阎王,又象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 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 来过这日子?”说着,又哭了。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 ?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叨叨,难道 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儿无言可对,平儿嗤的 一声又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我也没法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 。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时,只见林之 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儿笑道 :“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 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 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 ‘以尸讹诈’!”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来 等着。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儿道:“不许给他钱。”贾琏 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贾琏生恐有 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 如此,纵要复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 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 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第四十六回   

邢夫人无计,吃了饭回家,晚间告诉了贾赦。贾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贾琏来说 :“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道:“上次南 京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 是活着,人事不知,叫来也无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贾赦听了,喝了一声, 又骂:“下流囚攮的,偏你这么知道,还不离了我这里!”唬得贾琏退出,一时又 叫传金文翔。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见他父亲,只得听着。一 时金文翔来了,小幺儿们直带入二门里去,隔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出来去了。贾琏 暂且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才过来。至晚间凤姐儿告诉他,方 才明白。   

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允了,命他出去。 鸳鸯意欲不去,只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他,又 许他怎么体面,又怎么当家作姨娘。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哥哥无法,少不得去 回覆了贾赦。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 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 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 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 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 !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 ”。贾赦道:“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 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

 
     
 

第四十七回   

平儿依言放下钱,也笑了一回,方回来。至院门前遇见贾琏,问他“太太在那 里呢?老爷叫我请过去呢。”平儿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这半日还没动 呢。趁早儿丢开手罢。老太太生了半日气,这会子亏二奶奶凑了半日趣儿,才略好 了些。”贾琏道:“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的示下,十四往赖大家去不去,好预备轿 子的。又请了太太,又凑了趣儿,岂不好?”平儿笑道:“依我说,你竟不去罢。 合家子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这会子你又填限去了。”贾琏道:“已经完了,难 道还找补不成?况且与我又无干。二则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子我打发了 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指着这个拿我出气罢。”说着就走。平儿见他说 得有理,也便跟了过来。   

贾琏到了堂屋里,便把脚步放轻了,往里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凤姐 儿眼尖,先瞧见了,使眼色儿不命他进来,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 只得倒了一碗茶来,放在贾母跟前。贾母一回身,贾琏不防,便没躲伶俐。贾母便 问:“外头是谁?倒象个小子一伸头。”凤姐儿忙起身说:“我也恍惚看见一个人 影儿,让我瞧瞧去。”一面说,一面起身出来。贾琏忙进去,陪笑道:“打听老太 太十四可出门?好预备轿子。”贾母道:“既这么样,怎么不进来?又作鬼作神的 。”贾琏陪笑道:“见老太太玩牌,不敢惊动,不过叫媳妇出来问问。”贾母道: “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又不知 是来作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了我一跳。什么好下流 种子!你媳妇和我顽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 去罢!”说着,众人都笑了。鸳鸯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 贾母也笑道:“可是,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 !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 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呢 !”   

贾琏一声儿不敢说,忙退了出来。平儿站在窗外悄悄的笑道:“我说着你不听 ,到底碰在网里了。”正说着,只见邢夫人也出来,贾琏道:“都是老爷闹的,如 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 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你还不好好的呢,这几日生气,仔细他捶你 。”贾琏道:“太太快过去罢,叫我来请了好半日了。”说着,送他母亲出来过那 边去。   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见 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究费了八 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不在话下。   

展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赖大的媳妇又进来请。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 妈及宝玉姊妹等,到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 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外面厅上,薛蟠、贾珍、贾琏 、贾蓉并几个近族的,很远的也没来,贾赦也没来。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 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 打听他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作了风月子弟 ,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日可巧遇见,竟觉无可不可。且贾珍等也慕他 的名,酒盖住了脸,就求他串了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 此说彼。

 
     
 

第五十三回   

俱是御笔。里边香烛辉煌,锦幛绣幕,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切。只见贾府人 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 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 出。众人围随着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 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 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 门之外。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上贾敬手中。贾 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内,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妻子 ,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于王夫人。王夫人传于贾母,贾母方 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 ,贾蓉方退出下阶,归入贾芹阶位之首。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 ,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 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 簇,塞的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左为王,右为佩的右边 )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 专候与贾母行礼。   

上面两席是李婶薛姨妈二位。贾母于东边设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 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 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又自取眼镜 向戏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妈李婶笑说:“恕我老了,骨头疼,放肆,容我歪着相 陪罢。”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有一张高几 ,却设着璎珞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设着酒杯匙箸,将自己这一席 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一馔一果来,先捧与贾母看了 ,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跟着贾母坐。故 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西边一路便 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姊妹等。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 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 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 切。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 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廊上几 席,便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有人 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来的;甚至于有 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或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 众虽多,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 、贾菱四个现是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间小宴中,数来也 算是热闹的了。当又有林之孝之妻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上搭着一 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着,每二人搭一张,共 三张。林之孝家的指示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的席下,将一张送至贾母榻下来。 贾母便说:“放在当地罢。”这媳妇们都素知规矩的,放下桌子,一并将钱都打开 ,将彩绳抽去,散堆在桌上。正唱《西楼·楼会》这出将终,于叔夜因赌气去了, 那文豹便发科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 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的贾母等都笑了。薛姨妈等 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 :“难为他说的巧。”便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簸箩, 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钱堆内,每人便撮了一簸箩,走出来向戏台 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向台上便一撒,只 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来,暗暗的预备在那里 。听见贾母一赏,要知端的──

 
     
 

第五十四回   

却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 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   

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捧在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里面。贾 珍先至李婶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 也斟了。二人忙起身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于是除邢王二夫人 ,满席都离了席,俱垂手旁侍。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贾 珍在先捧杯,贾琏在后捧壶。虽止二人奉酒,那贾环弟兄等,却也是排班按序,一 溜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了。史湘云悄推 他笑道:“你这会又帮着跪下作什么?有这样,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宝玉悄 笑道:“再等一会子再斟去。”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方起来。又与邢夫人王 夫人斟过来。贾珍笑道:“妹妹们怎么样呢?”贾母等都说:“你们去罢,他们倒 便宜些。”说了,贾珍等方退出。   

贾珍忙答应,又都进来。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起来 。你快歇着,明日还有大事呢。”贾珍忙答应了,又笑说:“留下蓉儿斟酒才是。 ”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答应了一个“是”,便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 二人自是欢喜,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贾琏去追欢买笑,不在话 下。

 
     
 

第五十八回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 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 去得。饭后发倦,袭人因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丢下粥碗就睡,存 在心里。”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支杖,(革及)着鞋,步出院外。因近日将园中分 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乌刂)树的,也有栽花的 ,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香菱、湘云、宝琴与丫鬟等都坐 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 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 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样,原招笑儿, 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云因说:“这里有 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罢。”

 
     
 

第五十九回   

临日,贾母带着蓉妻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了众 家丁护卫。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鬟等坐,并放些随换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妈尤 氏率领诸人直送至大门外方回。贾琏恐路上不便,一面打发了他父母起身赶上贾母 王夫人驮轿,自己也随后带领家丁押后跟来。

 
     
 

第六十三回   

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 ,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 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 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已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 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 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 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 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 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 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 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了去也。”尤氏 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 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 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 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 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第六十四回   

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外间传说,往东府里去 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宝玉听了,连忙起身,迎至大门以内等待。恰好贾 琏自外下马进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跪下,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 琏请了安。二人携手走了进来。只见李纨、凤姐、宝钗、黛玉、迎、探、惜等早在 中堂等候,一一相见已毕。因听贾琏说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体甚好 。今日先打发了我来回家看视,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说毕,众人又问了些 路途的景况。因贾琏是远归,遂大家别过,让贾琏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细述 。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吃了 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却是贾赦贾琏送贾 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琏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 。他父子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 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琏在旁苦劝,方略略止住。 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哭毕,众人方上前一一请安问 好。贾珍因贾母才回家来,未得歇息,坐在此间,看着未免要伤心,遂再三求贾母 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劝。贾母不得已,方回来了。果然年迈的人禁不住风霜伤 感,至夜间便觉头闷目酸,鼻塞声重。连忙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足足的忙乱了半 夜一日。幸而发散的快,未曾传经,至三更天,些须发了点汗,脉静身凉,大家方 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药调理。   

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未 曾甚好,亦未去。其余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至铁槛 寺,至晚方回。贾珍尤氏并贾蓉仍在寺中守灵,等过百日后,方扶柩回籍。家中仍 托尤老娘并二姐三姐照管。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 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上鹿下匕)之诮, 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 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 。此时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三姐并几个粗使的丫鬟老婆子 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都随在寺中。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户 。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 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中来勾搭二姐。   

贾蓉与俞禄答应了,方欲退出,只见贾琏走了进来。俞禄忙上前请了安。贾琏 便问何事,贾珍一一告诉了。贾琏心中想道:“趁此机会正可至宁府寻二姐。”一 面遂说道:“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项银子还没有使呢,莫 若给他添上,岂不省事。”贾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了蓉儿,一并令他取去 。”贾琏忙道:“这必得我亲身取去。再我这几日没回家了,还要给老太太、老爷 、太太们请请安去。到大哥那边查查家人们有无生事,再也给亲家太太请请安。” 贾珍笑道:“只是又劳动你,我心里倒不安。”贾琏也笑道:“自家兄弟,这有何 妨呢。”贾珍又吩咐贾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边给老太太、老爷、太太 们请安,说我和你娘都请安,打听打听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还服药呢没有?”贾 蓉一一答应了,跟随贾琏出来,带了几个小厮,骑上马一同进城。   

在路叔侄闲话。贾琏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说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举 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里及 你二姨一零儿呢。”贾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这么爱他,我给叔叔作媒, 说了做二房,何如?”贾琏笑道:“你这是顽话还是正经话?”贾蓉道:“我说的 是当真的话。”贾琏又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 意。况且我听见说你二姨儿已有了人家了。”贾蓉道:“这都无妨。我二姨儿三姨 儿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听见说,我老娘在那一家时,就把我 二姨儿许给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婚。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 嫁了出来,如今这十数年,两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时常报怨,要与他家退婚,我父 亲也要将二姨转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过令人找着张家,给他十几两银子,写上 一张退婚的字儿。想张家穷极了的人,见了银子,有什么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们 这样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这样人说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亲 都愿意。倒只是婶子那里却难。”贾琏听到这里,心花都开了,那里还有什么话说 ,只是一味呆笑而已。贾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若有胆量,依我的主意管保 无妨,不过多花上几个钱。”贾琏忙道:“有何主意,快些说来,我没有不依的。 ”贾蓉道:“叔叔回家,一点声色也别露,等我回明了我父亲,向我老娘说妥,然 后在咱们府后方近左右买上一所房子及应用家伙,再拨两窝子家人过去伏侍。择了 日子,人不知鬼不觉娶了过去,嘱咐家人不许走漏风声。婶子在里面住着,深宅大 院,那里就得知道了。叔叔两下里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即或闹出来,不过挨上老 爷一顿骂。叔叔只说婶子总不生育,原是为子嗣起见,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 就是婶子,见生米做成熟饭,也只得罢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没有不完的事。”自 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色,听了贾蓉一篇话,遂为计出万全,将 现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了。却不知贾蓉 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 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贾琏那里思想及此,遂向贾蓉致 谢道:“好侄儿,你果然能够说成了,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说着,已至宁 府门首。贾蓉说道:“叔叔进去,向我老娘要出银子来,就交给俞禄罢。我先给老 太太请安去。”贾琏含笑点头道:“老太太跟前别说我和你一同来的。”贾蓉道: “知道。”又附耳向贾琏道:“今日要遇见二姨,可别性急了,闹出事来,往后倒 难办了。”贾琏笑道:“少胡说,你快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于是贾蓉自去给贾 母请安。   

贾琏进入宁府,早有家人头儿率领家人等请安,一路围随至厅上。贾琏一一的 问了些话,不过塞责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独自往里面走来。原来贾琏贾珍素日亲 密,又是弟兄,本无可避忌之人,自来是不等通报的。于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 候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让贾琏进去。贾琏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 带着两个丫鬟一处做活,却不见尤老娘与三姐。贾琏忙上前问好想见。尤二姐含笑 让坐,便靠东边排插儿坐下。贾琏仍将上首让与二姐儿,说了几句见面情儿,便笑 问道:“亲家太太和三妹妹那里去了,怎么不见?”尤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后头 去了,也就来的。”此时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不住的拿眼瞟着 二姐。二姐低了头,只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因见二姐手中拿着一 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了带了 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 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 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 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 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王加佩的右边)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 ,仍撂了过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 是尤老娘三姐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这尤二姐 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 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 ,贾琏方放了心。   于是大家归坐后,叙了些闲话。贾琏说道:“大嫂子说,前日有一包银子交给 亲家太太收起来了,今日因要还人,大哥令我来取。再也看看家里有事无事。”尤 老娘听了,连忙使二姐拿钥匙去取银子。这里贾琏又说道:“我也要给亲家太太请 请安,瞧瞧二位妹妹。亲家太太脸面倒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们家里受委屈。”尤 老娘笑道:“咱们都是至亲骨肉,说那里的话。在家里也是住着,在这里也是住着 。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 。如今姑爷家里有了这样大事,我们不能别的出力,白看一看家,还有什么委屈了 的呢。”正说着,二姐已取了银子来,交与尤老娘。尤老娘便递与贾琏。贾琏叫一 个小丫头叫了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道:“你把这个交给俞禄,叫他拿过那边去等 我。”老婆子答应了出去。   

只听得院内是贾蓉的声音说话。须臾进来,给他老娘姨娘请了安,又向贾琏笑 道:“才刚老爷还问叔叔呢,说是有什么事情要使唤。原要使人到庙里去叫,我回 老爷说叔叔就来。老爷还吩咐我,路上遇着叔叔叫快去呢。”贾琏听了,忙要起身 ,又听贾蓉和他老娘说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的,我父亲要给二姨说的姨父, 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儿。老太太说好不好?”一面说着,又悄悄的用手 指着贾琏和他二姨努嘴。二姐倒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见三姐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 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说了!多早晚我才撕他那嘴呢!”一面 说着,便赶了过来。贾蓉早笑着跑了出去,贾琏也笑着辞了出来。走至厅上,又吩 咐了家人们不可耍钱吃酒等话。又悄悄的央贾蓉,回去急速和他父亲说。一面便带 了俞禄过来,将银子添足,交给他拿去。一面给贾赦请安,又给贾母去请安不提。   

却说贾蓉见俞禄跟了贾琏去取银子,自己无事,便仍回至里面,和他两个姨娘 嘲戏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见了贾珍回道:“银子已经交给俞禄了。老太太已 大愈了,如今已经不服药了。”说毕,又趁便将路上贾琏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说 了。又说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使凤姐知道,“此时总不过为的是子嗣艰难起见 。为的是二姨是见过的,亲上做亲,比别处不知道的人家说了来的好。所以二叔再 三央我对父亲说。”只不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贾珍想了想,笑道:“其实倒也罢了 。只不知你二姨心中愿意不愿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量,叫你老娘问准了你二 姨,再作定夺。”于是又教了贾蓉一篇话,便走过来将此事告诉了尤氏。尤氏却知 此事不妥,因而极力劝止。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 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们闹去了。   

至次日一早,果然贾蓉复进城来见他老娘,将他父亲之意说了。又添上许多话 ,说贾琏做人如何好,目今凤姐身子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面 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姨进去做正室。又说他父亲此时如 何聘,贾琏那边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往后三姨也是那边应了替聘,说 得天花乱坠,不由得尤老娘不肯。况且素日全亏贾珍周济,此时又是贾珍作主替聘 ,而且妆奁不用自己置买,贾琏又是青年公子,比张华胜强十倍,遂连忙过来与二 姐商议。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 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当下 回复了贾蓉,贾蓉回了他父亲。   

次日命人请了贾琏到寺中来,贾珍当面告诉了他尤老娘应允之事。贾琏自是喜 出望外,感谢贾珍贾蓉父子不尽。于是二人商量着,使人看房子打首饰,给二姐置 买妆奁及新房中应用床帐等物。不过几日,早将诸事办妥。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 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余间。又买了两个小丫鬟。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 ,名叫鲍二,夫妻两口,以备二姐过来时伏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如 何不来呢?又使人将张华父子叫来,逼勒着与尤老娘写退婚书。却说张华之祖,原 当皇粮庄头,后来死去。至张华父亲时,仍充此役,因与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将 张华与尤二姐指腹为婚。后来不料遭了官司,败落了家产,弄得衣食不周,那里还 娶得起媳妇呢。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两家有十数年音信不通。今被贾府家人 唤至,逼他与二姐退婚,心中虽不愿意,无奈惧怕贾珍等势焰,不敢不依,只得写 了一张退婚文约。尤老娘与了二十两银子,两家退亲不提。   

这里贾琏等见诸事已妥,遂择了初三黄道吉日,以便迎娶二姐过门。下回分解 。

 
     
 

第六十五回   

话说贾琏贾珍贾蓉等三人商议,事事妥贴,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和三姐送入新 房。尤老一看,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也十分齐备,母女二人已称了心。鲍二夫妇 见了如一盆火,赶着尤老一口一声唤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唤三姨,或是 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抬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 早已备得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坐了小轿而来,拜过天地,焚了纸马。那尤老 见二姐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是在家模样,十分得意。搀入洞房。是夜贾琏同他颠 鸾倒凤,百般恩爱,不消细说。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这二姐,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 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有时回家中,只说在东 府有事羁绊,凤姐辈因知他和贾珍相得,自然是或有事商议,也不疑心。再家下人 虽多,都不管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闲专打听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贾琏,乘机讨 些便宜,谁肯去露风。于是贾琏深感贾珍不尽。贾琏一月出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 。若不来时,他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了,他夫妻二人一处吃,他母女便回 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又将凤姐素日之为 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去。二姐听了,自是愿意。 当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作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姨妹 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欢 喜,将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已是掌灯时 分,悄悄入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圈内,自往下房去听候。   

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鲍二饮酒,鲍二女人上灶。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嘲 笑,要吃酒。鲍二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伏侍,也偷来了。一时叫起来没人,又 是事。”他女人骂道:“胡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撞丧那黄汤罢。撞丧醉了,夹着你 那(月加潦的右边)子挺你的尸去。叫不叫,与你(左上为尸,右下为穴)相干! 一应有我承当,风雨横竖洒不着你头上来。”这鲍二原因妻子发迹的,近日越发亏 他。自己除赚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贾琏等也不肯责备他,故他视妻如母,百依 百随,且吃够了便去睡觉。这里鲍二家的陪着这些丫鬟小厮吃酒,讨他们的好,准 备在贾珍前上好。   

四人正吃的高兴,忽听扣门之声,鲍二家的忙出来开门,看见是贾琏下马,问 有事无事。鲍二女人便悄悄告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听了,便回至 卧房。只见尤二姐和他母亲都在房中,见他来了,二人面上便有些讪讪的。贾琏反 推不知,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很乏了。”尤二姐忙上来 陪笑接衣奉茶,问长问短。贾琏喜的心痒难受。一时鲍二家的端上酒来,二人对饮 。他丈母不吃,自回房中睡去了。两个小丫头分了一个过来伏侍。   

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见已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心下 会意,也来厨下。只见喜儿寿儿两个正在那里坐着吃酒,见他来了,也都会意,故 笑道:“你这会子来的巧。我们因赶不上爷的马,恐怕犯夜,往这里来借宿一宵的 。”隆儿便笑道:“有的是炕,只管睡。我是二爷使我送月银的,交给了奶奶,我 也不回去了。”喜儿便说:“我们吃多了,你来吃一钟。”隆儿才坐下,端起杯来 ,忽听马棚内闹将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来。隆儿等慌的忙 放下酒杯,出来喝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进来。鲍二家的笑说:“你三人 就在这里罢,茶也现成了,我可去了。”说着,带门出去。这里喜儿喝了几杯,已 是楞子眼了。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仰卧炕上,二人便推他说:“ 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人,我们就苦了。”那喜儿便说道:“咱们今儿 可要公公道道的贴一炉子烧饼,要有一个充正经的人,我痛把你妈一(上为入,下 为肉)。”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必多说,只得吹了灯,将就睡下。   

尤二姐听见马闹,心下便不自安,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那贾琏吃了几杯,春 兴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 ,比白日更增了颜色。贾琏搂他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 ,给你拾鞋也不要。”尤二姐道:“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 。”贾琏忙问道:“这话如何说?我却不解。”尤二姐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作愚 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 。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瞒藏一字。我 算是有靠,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恐非长策,要作长久之计 方可。”贾琏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 也不必惊慌。你因妹夫倒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了这例。”说着走 了,便至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二人正吃酒取乐。   

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贾珍羞的无话,只得 起身让坐。贾琏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象,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大哥为 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从此以后,还求大 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能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慌的 贾珍连忙搀起,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 和大哥吃两杯。”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贾珍笑着说:“老 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说着,一扬脖。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 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 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 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 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 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 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 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 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 。”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 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 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 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里 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 ,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 三姐自己高了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会,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谁知这 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 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 乐。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 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 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 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因此一说,他 母女见不听劝,也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 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 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 许多昧心钱。   

贾琏来了,只在二姐房内,心中也悔上来。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 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 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 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 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 一计,誓同生死,那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了?二姐在枕边衾内,也常劝贾琏说:“ 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拣个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常法子,终久要 生出事来,怎么处?”贾琏道:“前日我曾回过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说‘是 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大扎手。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 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就丢开手了。你叫我有何法。”二姐道:“你放心。咱 们明日先劝三丫头,他肯了,让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贾琏听了 说:“这话极是。”   

至次日,二姐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至午间特请他小妹过来,与他母亲上 坐。尤三姐便知其意,酒过三巡,不用姐姐开口,先便滴泪泣道:“姐姐今日请我 ,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 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 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 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 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贾琏笑道:“这也容易。凭你说是谁就 是谁,一应彩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尤三姐泣道:“姐姐知道,不 用我说。”贾琏笑问二姐是谁,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大家想来,贾琏便道:“定 是此人无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人原不差,果然好眼力。”二姐笑 问是谁,贾琏笑道:“别人他如何进得去,一定是宝玉。”二姐与尤老听了,亦以 为然。尤三姐便啐了一口,道:“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 了你家,天下就没了好男子了不成!”众人听了都诧异:“除去他,还有那一个? ”尤三姐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走来请贾琏说:“老爷那边紧等着叫爷呢。 小的答应往舅老爷那边去了,小的连忙来请。”贾琏又忙问:“昨日家里没人问? ”兴儿道:“小的回奶奶说,爷在家庙里同珍大爷商议作百日的事,只怕不能来家 。”贾琏忙命拉马,隆儿跟随去了,留下兴儿答应人来事务。

 
     
 

第六十六回   

这里尤二姐命掩了门早睡,盘问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贾琏方来了。尤二 姐因劝他说:“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来,千万别为我误事。”贾琏道:“也没甚 事,只是偏偏的又出来了一件远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来。”尤二姐道 :“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应不用你记挂。三妹子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 。他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贾琏问是谁 ,尤二姐笑道:“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多早才来,也难为他眼力。自己说了, 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 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贾琏问:“到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 二姐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到那里给老娘拜寿 。他家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琏,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 。旧年我们闻得柳湘莲惹了一个祸逃走了,不知可有来了不曾?”贾琏听了道:“ 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样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二郎,那样 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去 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后来听见有人说来了 ,不知是真是假。一问宝玉的小子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他萍踪浪迹,知道几年 才来,岂不白耽搁了?”尤二姐道:“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样 说,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说之间,只见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 样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 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 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 ,非礼不言起来。贾琏无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议了一回家务,复回家与凤姐商议起 身之事。一面着人问茗烟,茗烟说:“竟不知道。大约未来;若来了,必是我知道 的。”一面又问他的街坊,也说未来。贾琏只得回复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 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这边来住两夜,从这里再悄悄长行。果见小妹竟又换了 一个人,又见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记挂。   

是日一早出城,就奔平安州大道,晓行夜住,渴饮饥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 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夥,主仆十来骑马,走的近来一看,不是别人 ,竟是薛蟠和柳湘莲来了。贾琏深为奇怪,忙伸马迎了上来,大家一齐相见,说些 别后寒温,大家便入酒店歇下,叙谈叙谈。贾琏因笑说:“闹过之后,我们忙着请 你两个和解,谁知柳兄踪迹全无。怎么你两个今日倒在一处了?”薛蟠笑道:“天 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夥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 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夥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 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 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亲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 百里有他一个姑妈,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给他寻一所宅 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贾琏听了道:“原来如此,倒教我们悬了几日 心。”因又听道寻亲,又忙说道:“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着,便将自 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又嘱薛蟠且 不可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这 都是舍表妹之过。”湘莲忙笑说:“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语, 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湘莲道:“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 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贾琏笑道 :“如今口说无凭,等柳兄一见,便知我这内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湘 莲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娘,不过月中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 ?”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柳兄。你乃是萍踪浪迹,倘然淹滞 不归,岂不误了人家。须得留一定礼。”湘莲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小弟素 系寒贫,况且客中,何能有定礼。”薛蟠道:“我这里现成,就备一分二哥带去。 ”贾琏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礼,须是柳兄亲身自有之物,不论物之贵贱,不过我 带去取信耳。”湘莲道:“既如此说,弟无别物,此剑防身,不能解下。囊中尚有 一把鸳鸯剑,乃吾家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随身收藏而已。贾兄请拿去为定 。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断不舍此剑者。”说毕,大家又饮了几杯,方各自上 马,作别起程。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他十月前后务要还来 一次,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处探望。谁知贾琏出门之后,尤 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门中加合)户,一点外事不闻。他小妹子果是个 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已,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 ,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这日贾琏进门 ,见了这般景况,喜之不尽,深念二姐之德。大家叙些寒温之后,贾琏便将路上相 遇湘莲一事说了出来,又将鸳鸯剑取出,递与三姐。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 宝晶莹,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面錾 着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 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贾琏住了两天,回去复了父命,回 家合宅相见。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贾珍。贾珍 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将这事丢过,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只怕贾琏独力不加, 少不得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贾琏拿来交与二姐预备妆奁。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 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 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 “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 “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 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 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 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 ,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 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 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 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 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 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 :“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 ,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   

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莲来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来,让到内室与尤老相 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 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 ,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 贾琏听了,便不自在,还说:“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 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湘莲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 从命。”贾琏还要饶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那尤三姐 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 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 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 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 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 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当下唬得众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 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泪反劝贾琏:“你太多事 ,人家并没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 不如放他去罢,岂不省事。”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 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 。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第六十七回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和二姐儿、贾珍、贾琏等俱不胜悲恸,自不必说 ,忙令人盛殓,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莲见尤三姐身亡,痴情眷恋,却被道人数句冷 言打破迷关,竟自截发出家,跟随疯道人飘然而去,不知何往。暂且不表。   却说袭人因宝玉出门,自己作了回活计,忽想起凤姐身上不好,这几日也没有 过去看看,况闻贾琏出门,正好大家说说话儿。便告诉晴雯:“好生在屋里,别都 出去了,叫宝玉回来抓不着人。”晴雯道:“嗳哟,这屋里单你一个人记挂着他, 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袭人笑着,也不答言,就走了。   

 
     
 

第六十八回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值平安节度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 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已是将两个月的限了。   

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 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 房三间, 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日一 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 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又吩咐众男人,素衣素盖,一径前来。   

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彼 时大观园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 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多人来看问。 尤二姐一一见过。 众人见他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都 不许在外走了风声,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园中婆子丫鬟都素惧 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 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凤姐悄悄 的求李纨收养几日,“等回明了, 我们自然过去的。”李纨见凤姐那边已收拾房 屋,况在服中,不好倡扬,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权住。 凤姐又变法将他的丫头一 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他使唤。暗暗吩咐园中媳妇们:“好生照看着他。 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算帐。”自己又去暗中行事。合家之人都暗暗纳罕的说 :“看他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   

察院坐堂看状, 见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儿一人,只得遣人去贾府传 旺儿来对词。 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带信。那旺儿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带信,早 在这条街上等候。 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动众位兄弟,必是兄弟的事犯 了。说不得,快来套上。 ”众青衣不敢,只说:“你老去罢,别闹了。”于是来 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与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碰头说道:“这事小的尽 知,小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攀扯小的在内。其中还有别 人,求老爷再问。”张华碰头说:“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 所以只告他下人 。”旺儿故意急的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是主子 ,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 凤姐又差 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了起来,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虚张声 势警唬而已, 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安了根子。 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了贾府银两,枉捏 虚词, 诬赖良人。都察院又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况是贾府 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

 
     
 

第六十九回   

凤姐一面使人暗暗调唆张华,只叫他要原妻,这里还有许多赔送外,还给他银 子安家过活。张华原无胆无心告贾家的,后来又见贾蓉打发人来对词,那人原说的 :“张华先退了亲。我们皆是亲戚。接到家里住着是真,并无娶嫁之说。 皆因张 华拖欠了我们的债务,追索不与,方诬赖小的主人那些个。”察院都和贾王两处有 瓜葛, 况又受了贿,只说张华无赖,以穷讹诈,状子也不收,打了一顿赶出来。 庆儿在外替他打点,也没打重。又调唆张华:“亲原是你家定的,你只要亲事, 官必还断给你。”于是又告。王信那边又透了消息与察院,察院便批:“张华所欠 贾宅之银, 令其限内按数交还,其所定之亲,仍令其有力时娶回。”又传了他父 亲来当堂批准。 他父亲亦系庆儿说明,乐得人财两进,便去贾家领人。凤姐儿一 面吓的来回贾母,说如此这般, 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并没和那家退准,惹人 告了,如此官断。贾母听了,忙唤了尤氏过来,说他作事不妥,“既是你妹子从小 曾与人指腹为婚,又没退断,使人混告了。”尤氏听了,只得说:“他连银子都收 了,怎么没准。”凤姐在旁又说:“张华的口供上现说不曾见银子,也没见人去。 他老子说:‘原是亲家母说过一次,并没应准。亲家母死了, 你们就接进去作二 房。’如此没有对证,只好由他去混说。幸而琏二爷不在家,没曾圆房,这还无妨 。只是人已来了,怎好送回去,岂不伤脸。”贾母道:“又没圆房,没的强占人家 有夫之人, 名声也不好,不如送给他去。那里寻不出好人来。”尤二姐听了, 又 回贾母说:“我母亲实于某年月日给了他十两银子退准的。他因穷急了告,又翻了 口。我姐姐原没错办。”贾母听了,便说:“可见刁民难惹。既这样,凤丫头去料 理料理。”凤姐听了无法,只得应着。回来只命人去找贾蓉。贾蓉深知凤姐之意, 若要使张华领回,成何体统,便回了贾珍,暗暗遣人去说张华:“你如今既有许多 银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执定主意,岂不怕爷们一怒,寻出个由头,你死无葬 身之地。你有了银子,回家去什么好人寻不出来。你若走时,还赏你些路费。”张 华听了,心中想了一想,这倒是好主意, 和父亲商议已定,约共也得了有百金, 父子次日起个五更,回原籍去了。贾蓉打听得真了, 来回了贾母凤姐,说:“张 华父子妄告不实,惧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毕。”凤姐听了, 心中一想:若必定着张华带回二姐去,未免贾琏回来再花几个钱包占住, 不怕张 华不依。还是二姐不去,自己相伴着还妥当,且再作道理。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 , 他倘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 己。 原先不该如此将刀靶付与外人去的。因此悔之不迭,复又想了一条主意出来 ,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说他作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中使人算计, 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誉。旺儿领命出来,回家细想:人已走 了完事,何必如此大作,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我且哄过他去,再作道理。因此在 外躲了几日, 回来告诉凤姐,只说张华是有了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 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人打闷棍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里验尸掩埋。凤 姐听了不信,说:“你要扯谎, 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自此方丢过不究 。凤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更比亲姊亲妹还胜十倍。   

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 先到了新房中,已竟悄悄的封锁,只有一个看房子的 老头儿。 贾琏问他原故,老头子细说原委,贾琏只在镫中跌足。少不得来见贾赦 与邢夫人,将所完之事回明。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 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唤秋桐者, 赏他为妾。贾琏叩头领去,喜之不尽。见了 贾母和家中人,回来见凤姐,未免脸上有些愧色。谁知凤姐儿他反不似往日容颜, 同尤二姐一同出迎,叙了寒温。 贾琏将秋桐之事说了,未免脸上有些得意之色, 骄矜之容。凤姐听了,忙命两个媳妇坐车在那边接了来。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 了一刺,说不得且吞声忍气,将好颜面换出来遮掩。 一面又命摆酒接风,一面带 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贾琏心中也暗暗的纳罕。   

那日已是腊月十二日,贾珍起身,先拜了宗祠,然后过来辞拜贾母等人。和族 中人直送到洒泪亭方回,独贾琏贾蓉二人送出三日三夜方回。一路上贾珍命他好生 收心治家等语,二人口内答应,也说些大礼套话,不必烦叙。   

园中姊妹和李纨迎春惜春等人, 皆为凤姐是好意,然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 心。虽都不便多事, 惟见二姐可怜,常来了,倒还都悯恤他。每日常无人处说起 话来,尤二姐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凤姐儿又并无露出一点坏形来。贾琏来家 时,见了凤姐贤良, 也便不留心。况素习以来因贾赦姬妾丫鬟最多,贾琏每怀不 轨之心,只未敢下手。如这秋桐辈等人,皆是恨老爷年迈昏愦,贪多嚼不烂,没的 留下这些人作什么,因此除了几个知礼有耻的,余者或有与二门上小幺儿们嘲戏的 。甚至于与贾琏眉来眼去相偷期的,只惧贾赦之威,未曾到手。这秋桐便和贾琏有 旧,从未来过一次。今日天缘凑巧,竟赏了他, 真是一对烈火乾柴,如胶投漆, 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的开。那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 命。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自己且抽头, 用“借剑杀人”之法 ,“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主意已定, 没人处常又 私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 我还让他 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那秋桐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 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奶 奶宽洪大量, 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他这淫妇做一回,他才知道。”凤 姐儿在屋里, 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 贾琏。次日贾母见他眼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秋桐正是抓乖卖俏之时,他 便悄悄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 “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 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 知心就嫉妒。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的。可是个贱骨头。”因此渐 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 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 ,要生不得。还是亏了平儿,时常背着凤姐,看他这般,与他排解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 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 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 “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 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瞎d。若妹子 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 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 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 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 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尤二姐泣道:“妹妹 ,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 随我去忍耐。若天 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 自古‘天网 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鹿下加匕 )聚之乱, 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 怨。”小妹听了,长叹而去。尤二姐惊醒,却是一梦。等贾琏来看时,因无人在侧 ,便泣说:“我这病便不能好了。 我来了半年,腹中也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 。倘天见怜,生了下来还可,若不然,我这命就不保,何况于他。”贾琏亦泣说: “你只放心,我请明人来医治。”于是出去即刻请医生。   

谁知王太医亦谋干了军前效力, 回来好讨荫封的。小厮们走去,便请了个姓 胡的太医, 名叫君荣。进来诊脉看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贾琏便说:“ 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作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 手来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又从帐内伸出手来。胡君荣又诊了半日,说:“若论胎 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由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 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露,医生观观气色,方敢下药。”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 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 魂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 。一时掩了帐子,贾琏就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 “不是胎气,只是迂 血凝结。如今只以下迂血通经脉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贾琏命人送了 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 胎打了下来。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 一面再 遣人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这里太医 便说:“本来气血生成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擅 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分伤其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 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急的贾琏查是谁请了姓胡的来,一时查 了出来,便打了半死。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 一个,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陈祷告说:“我 或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贾琏众 人见了,无不称赞。贾琏与秋桐在一处时, 凤姐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二姐。又 骂平儿不是个有福的,“也和我一样。我因多病了, 你却无病也不见怀胎。如今 二奶奶这样,都因咱们无福,或犯了什么,冲的他这样。 ”因又叫人出去算命打 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大家算将起来, 只有秋桐一人 属兔,说他冲的。秋桐近见贾琏请医治药,打人骂狗,为尤二姐十分尽心,他心中 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冲了,凤姐儿又劝他说:“你暂且别处去 躲几个月再来。”秋桐便气的哭骂道:“理那起瞎(入下加肉)的混咬舌根!我和他 ‘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 有人冲了。 白眉赤脸,那里来的孩子?他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 。纵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 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老了谁不成? 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 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骂的众人又要笑,又 不敢笑。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 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说:“二爷奶奶要撵我回去, 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慌的数落凤姐儿一阵,又骂贾琏 :“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他,连老子都 没了。你要撵他,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说着, 赌气去了。秋桐更又得意, 越性走到他窗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   

晚间, 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儿过来瞧他,又悄悄劝他:“好 生养病,不要理那畜生。”尤二姐拉他哭道:“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 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的出命来,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只 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想来都是我坑了你 。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 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谁知生 出这些个事来。”尤二姐忙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他,他岂有打听 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 。”二人哭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狠心的妹妹!你 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便 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开 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嫌后门出灵不象,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 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将二姐抬 上榻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随, 从内子墙一带抬往梨香院来。 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 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 都是我坑了你!”贾蓉忙上来劝: “叔叔解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贾琏会 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天文生回说:“奶 奶卒于今日正卯时,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时入殓大吉。 ”贾琏道:“三日断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多停, 等到外头,还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应诺,写了 殃榜而去。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 子治办棺椁丧礼。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 房,不许我去。”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 往外听,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 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道:“信他胡 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 也认真的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 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 这话。我又不敢劝他。”正说着,丫鬟来请凤姐, 说:“二爷等着奶奶拿银子呢 。”凤姐只得来了,便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近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 ,一月赶不上一月,鸡儿吃了过年粮。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子,你还做 梦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说着,命平儿拿了出来,递与贾琏 ,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 己。及开了箱柜,一滴无存,只有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 二姐素习所穿的, 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 鬟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   

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 琏,悄递与他说: "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 眼。”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 “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掩了,自己收去。 贾琏拿了银子与众人,走来命人先去买板。好的又贵,中的又不要。贾琏骑马自去 要瞧,至晚间果抬了一副好板进来, 价银五百两赊着,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 口穿孝守灵,晚来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正是──

 
     
 

第七十回   

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 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 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 破土埋葬。 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一应不管 ,只凭他自去办理。因又年近岁逼,诸务猬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 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 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 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 皆有原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 。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 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 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鬟出去了,其余 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   

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 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 安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中准进京等语。其余家信事务 之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 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偏生近日王 子腾之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日于五月初十日过门,凤姐儿又忙着张罗,常三 五日不在家。这日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 一并请众甥男甥女闲乐一日。贾 母和王夫人命宝玉,探春,林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回房 去另妆饰了起来。五人作辞,去了一日, 掌灯方回。宝玉进入怡红院,歇了半刻 ,袭人便乘机见景劝他收一收心,闲时把书理一理预备着。宝玉屈指算一算说:“ 还早呢。”袭人道:“书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 到那时你纵有了书,你的字写 的在那里呢?”宝玉笑道:“我时常也有写的好些,难道都没收着?”袭人道:“ 何曾没收着。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共算,数了一数,才有五六十篇。 这三 四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从明日起,把别的心全收了起来, 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过去。”宝玉听了,忙的自 己又亲检了一遍, 实在搪塞不去,便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说 话时大家安下。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临帖。贾母因不见他,只 当病了,忙使人来问。 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先将早起清晨的工夫尽了 出来,再作别的,因此出来迟了。贾母听了,便十分欢喜,吩咐他:“以后只管写 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宝玉听说,便往王夫人房中来说 明。王夫人便说:“临阵磨枪,也不中用。 有这会子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 少完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才罢。”宝玉回说不妨事。 这里贾母也说怕急 出病来。探春宝钗等都笑说:“老太太不用急。书虽替他不得,字却替得的。我们 每人每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这一步就完了。一则老爷到家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 出病来。”贾母听说,喜之不尽。

 
     
 

第七十一回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之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 贾赦及贾珍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 ,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 大地方来作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 九日便是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 一日是贾赦的家宴, 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 幼大小共凑的家宴。 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自七月上旬 ,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环四个, 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寿香一 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 官员之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 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毡,将 凡所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贾母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 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

 
     
 

第七十二回   

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凤姐儿声色怠 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 因顺路也来望候。因进入凤姐院门,二门上的人见是他 来,便立身待他进去。鸳鸯刚至堂屋中, 只见平儿从里间出来,见了他来,忙上 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口饭歇了午睡, 你且这屋里略坐坐。”鸳鸯听了,只得 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因悄问:“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 我看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 “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 ,这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 。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忙道:“既这 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的。 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了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 他病了。 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鸳鸯道: “虽然如此, 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平儿道:“我的姐 姐,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平儿见 问,又往前凑了一凑, 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 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道:“嗳哟!依你这话,这可 不成了血山崩了。”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的, 倒会咒人呢。”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 “究竟我也不知什么是崩不 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听见 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也是听见妈细说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平儿笑 道:“你该知道的,我竟也忘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 奶才歇午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 平儿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孙大人家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 天天弄个帖子来赖死赖活。 ”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说话 之间,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迎出去,贾琏已找至这间房 内来。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 地。”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 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 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 来看我们。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 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一面说,一面 在椅上坐下。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 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 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帐上还 有这一笔, 却不知此时这件东西着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我两次,等我问 准了好注上一笔。 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 呢?”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 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 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的。你忘了,或是问你们 奶奶和平儿。”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 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 些没要紧的事。”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 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 好容易留下的。 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 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贾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 :“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象先了。”鸳鸯笑道: “也 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一面说,一 面就起身要去。   

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 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向鸳 鸯道: “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 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 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 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 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 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 ,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 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 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若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 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一语未了,忽有贾母那边的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 鸯, 说:“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们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鸳鸯听说, 忙的 且去见贾母。   

贾琏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 自己 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 ”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说,就十成了 。”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得好听,到有了钱的时节, 你就丢在脖子后头, 谁去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 面都丢了。”贾琏笑道:“好人,你若说定了,我谢你如何?”凤姐笑道:“你说 ,谢我什么?”贾琏笑道:“你说要什么就给你什么。”平儿一旁笑道:“奶奶倒 不要谢的。昨儿正说,要作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 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道: “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样也罢。” 贾琏笑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 ,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 了不得。”凤姐听了,翻身起来说:“我有三千五万,不是赚的你的。 如今里里 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嚼说我的不少,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 们王家可那里来的钱,都是你们贾家赚的。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 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 有对证: 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 贾琏笑道:“说句顽话就急了。这有什么这样的,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 没有,这还有,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 ,忙了什么。”贾琏道: “何苦来,不犯着这样肝火盛。”凤姐听了,又自笑起 来,“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我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 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 也是姊妹一场。他虽没留下个 男女,也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才是。”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 了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既是后日才用,若明日得了这个, 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 “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儿见 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 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得女人,因 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就没有计较得。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 ,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 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罢 。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的, 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 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 儿家的陪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 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 奶奶又说他必肯的, 我就烦了人走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没趣。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私意儿试 他,他心里没有甚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一语戳动了凤姐 和贾琏,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作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贾琏心中有事,那里 把这点子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他是凤姐儿的陪房,且又素日出过力的 , 脸上实在过不去,因说道:“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 儿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 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十分 不依,叫他来见我。 ”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扭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 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 贾琏忙道:“你只给你姑娘磕头。我虽如此说了这样行, 到底也得你姑娘打发个人叫他女人上来, 和他好说更好些。虽然他们必依,然这 事也不可霸道了。”凤姐忙道:“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心呢,我倒反袖手旁观不成。 旺儿家你听见,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 ,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 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 ,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 时,公道说,我们倒还省些事,不大得罪人。”凤姐冷笑道:“我也是一场痴心白 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 , 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 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 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 着花, 到多早晚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 不出法儿来, 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 去弄了三百银子, 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 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 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倒有十来件,白填在里头。今儿 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各人搜寻到头 面衣服,可就好了!”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 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了。”凤姐道:“不是我说没了能奈的话,要象这样,我竟 不能了。昨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 名姓,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 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 正夺着,就醒了。” 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的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道 :“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 事罢了,若是大事, 我自有话回他。”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这里凤姐命人带进 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了吃茶, 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儿偶 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 二百,过一两日就送过来,凤姐儿听了, 笑道:“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 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 ,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凤姐 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 若都 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 妇来, “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 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算去就 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平儿 答应了,去半日, 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 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 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 凤姐命与小太监打叠起一半,那一半命 人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人替他拿 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这里贾琏出来笑道: “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凤姐笑 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 张口一千两。我略 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 。”一面说,一面平儿伏侍凤姐另洗了面,更衣往贾母处去伺候晚饭。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 “方才听得雨村降了, 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 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 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 常来往,那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 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 ,是为什么。”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说些闲话。因又说 起家道艰难,便趁势又说:“人口太重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 把这 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 二则家里一 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 ,如 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 个。 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 太大了, 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贾琏道:“我也这样 想着,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 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 恐老爷又伤心, 所以且不叫提这事。”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 。”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了一件事来。 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房 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这会子有谁闲着,我 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的话。”林之孝听了,只得应着,半晌笑道:“依我说 ,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 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 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 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踏一个人。”贾琏道:“他小儿子原会吃酒, 不成人?”林 之孝冷笑道:“岂只吃酒赌钱,在外头无所不为。我们看他是奶奶的人, 也只见 一半不见一半罢了。”贾琏道:“我竟不知道这些事。既这样,那里还给他老婆, 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那是错 也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恕他。”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晚间凤姐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亲自 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意的满口应了出去。今凤姐问贾琏可说了没有,贾琏 因说:“我原要说的, 打听得他小儿子大不成人,故还不曾说。若果然不成人, 且管教他两日,再给他老婆不迟。 ”凤姐听说,便说:“你听见谁说他不成人? ”贾琏道:“不过是家里的人,还有谁。”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 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才已竟和他母亲说了,他娘已经欢天喜地应了,难道 又叫进他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既你说了,又何必退,明儿说给他老子好生 管他就是了。”这里说话不提。

 
     
 

第七十四回   

一语未了, 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 当,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 才刚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迁挪二百银子, 做八月十五日节间使用。我回没处迁挪。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 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 你就说没地方。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 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 ’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要寻事奈何人。”凤姐儿道:“那日并没一个外人, 谁走了这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 那日说话时没一个外人,但晚上送东西来的时节, 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也可巧 来送浆洗衣服。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小丫头 们不知道,说了出来,也未可知。”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呆大 姐的娘。众小丫头慌了,都跪下赌咒发誓,说:“自来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 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多说。”凤姐详情说:“他们必不敢,倒别委 屈了他们。如今且把这事靠后,且把太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些,又别讨没 意思。 ”因叫平儿:“把我的金项圈拿来,且去暂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事。”贾 琏道:“越性多押二百, 咱们也要使呢。”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钱。这 一去还不知指那一项赎呢。 ”平儿拿去,吩咐一个人唤了旺儿媳妇来领去,不一 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不在话下。

 
     
 

第七十五回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内坐着说闲话,与贾 母取笑。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 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 两句话后,贾母命坐,贾珍方在近门小杌子上告了坐,警身侧坐。贾母笑问道:“ 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 弓也长了一个力气。”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 ”贾珍忙答 应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好,打开却也罢了。 ”贾珍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 敬。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 之故。”贾母笑道: “此时月已上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 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之正门俱已大开, 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 风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 人气香烟,晶艳氤氲, 不可形状。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 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厅上去。众人 听说,就忙着在那里去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人回 :“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 王夫人等因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 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有人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 。”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导引,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 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而上,不过百余步, 至山之峰脊 上,便是这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于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 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 , 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 。 只坐了半壁,下面还有半壁余空。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 ,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 算不得甚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 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 景,不好来的。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 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方 依次坐定。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 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到谁手中, 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 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 我暗暗的又捏 你一把,都含笑倒要听是何笑话。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 笑道:“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 说来不笑,也只好 受罚了。”因笑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 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笑话,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 若好, 老太太多吃一杯。”贾母笑道:“自然。”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 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 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 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 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 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 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 又吃了几块月饼馅 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 贾政忙斟了一杯,送与 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 。

 
     
 

第七十七回   

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 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 瞧瞧。先是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 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 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 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 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 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 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 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 个多情美色之妻, 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 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 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 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 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 ,所以出来就在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