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 浑 虫  
 

第二十一回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 有清俊的选来出火。 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人 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 今 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 ,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 手。 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 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 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 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 要走两趟去招惹。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 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 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是 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 ,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 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 ,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 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 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 快离了我这里罢。 ”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那媳妇 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

 
     
 

第七十七回   

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 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 瞧瞧。先是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 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 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 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 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 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 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 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 个多情美色之妻, 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 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 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 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 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 ,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 那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 房内爬着。 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目加僚的右边)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 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 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 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 ,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 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 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 晴雯道:“阿弥陀佛 ,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 ,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 吊子, 却不象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象个茶碗,未到 手内, 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 ,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 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 一口罢!这就是茶了。 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 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 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 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 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 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 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 挨一日是一日。我 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虽生 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 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 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 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 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 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 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 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 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 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 ,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 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